我生長在北京,前二十幾年都住在當時文聯宿舍區,後來讀書的美院附中在美術館旁邊,藝術院校的學生只要一揮學生證就可以免費進去,古籍書店、商務印書館、人民藝術劇院都在一站路之內,再過去點就是中央美院,往北幾站是棉花衚同裏的中央戲劇學院,這個也算地利吧。有時蹺課大家會一起步行到天安門廣場再從南池子沿沙灘走回附中,利比多分泌過剩,任何行為總是能讓人心潮澎湃。八十年代是理想主義的時代,先鋒文學先鋒戲劇先鋒藝術都是每個藝術文青的營養必需品,那時附中的圖書館很出名,傳説和美院可以媲美(應該還是美院好些)。每週每個學生可以借6本進口畫冊,我就幾乎一週6本一週6本把當時的畫冊看了個夠,記得那時的進口畫冊也就到後印象派梵谷高更為止,對我們來説已經是醍醐灌頂了。我父親是做電影理論的,我母親是《人民文學》小説組二十幾年的老編輯,家裏那時總是高朋滿座,我喜歡聽,雖然很多東西也聽不懂,當時就是對西方的一切都感興趣,對有先鋒概念的東西感興趣,時髦的書讀了個遍,是饑渴,整體中國文化人對先進文化的渴望。那時也已經有大眾文化的雛形,我們也在那個時候就培養了對大眾文化的天生警覺和隔絕。
我花這麼多時間講八十年代因為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年華,其實那段時間正值青春期,做了不少少不更事無理取鬧的事,自己傷痕纍纍肯定也傷害了不少人,但記憶中只剩下美好,只因經歷了八十年代這個精彩的時間,成為時代的看客而成就了自我成長的重要養料。後面的所有都是因為那段時間的鋪墊,也可以説那是後面所有一切的起始。我調動的所有的記憶功能把那段日子渲染成了金色,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我1995年從中央美院雕塑係畢業。畢業前夕所有的人都挺茫然的,從附中到大學,任性的人生就像要馬上從保溫桶裏出來一樣,對未知的寒冷總有無名的恐懼感,主要是學了這麼多年,驕傲了這麼久,用什麼來證明?幾個女孩商量要一起做個展覽,各做各的,沒什麼主題,就叫“三月四人展”。
我大概做了10件左右的小雕塑,都是做的女孩、小孩這種題材的,主要是反映青春期,這個時期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尤其對於天性敏感的人來説。不願意面對長大,它是一個很值得咂摸的歷程,我一開始做關於成長、蛻變的心理歷程這樣的題材就像開了個閘門,一瀉千里,做了三年——以前不太相信“年齡”,認為人可以一直保持年輕的心態,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回想當初的作品和年齡有直接關係,恰恰是在某個時候上了臺階,真的很奇妙,你不能否認年齡跨度帶來的改變。
30歲那年做不出東西,原來那樣的小作品一年只做了兩件,很痛苦。最初那種傾倒的感覺突然消失了,思維也有很大的不同,對於自説自話的語法厭倦之極。如果在30歲的年齡還繼續述説青春期就很奇怪,你的心理成長已經跨越了那個階段,持續地説就只剩下矯情了。
那是1998年,我搬到北京北邊離城區最近的一個村裏,那個村子叫東小口,位置就在現在的天通苑附近,前一陣還去了一趟,過了這麼久,巨變下,那個村子竟然還在,馬上也要消失了,這是後話。在東小口的最後一年,我不停地看書,那時中國觀念藝術當道,凡事必觀念,但很多作品只是在觀念的幌子下,面目可憎,很多時候藝術圈就是一個小圈子,大家不過是在這個圈子裏試圖存活,另外一個存活的通道似乎就是商業了,那個時間中國有了面目模糊的藝術市場,相信很多人還記得不少的藝評家給當時唯一做當代藝術作品拍賣的中國嘉德寫過推介文章。還好市場總有它特別的路徑,不是藝術圈的遊戲規則,一方面被人指責為混亂,另一方面其實給了藝術另外重建法則的生機。我們這代人有幸經歷了當代藝術的各個時期,從看客到親歷者,歷史終將被寫就,我們幸運沒有被遮蔽沒有中途退場,因為都是不斷面對新舊體制衝突重建的堅持者和存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