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雲南省美術館為80歲的劉自鳴舉辦了《八十回望——劉自鳴畫展》,這是劉自鳴一生的心血之作首次集體面世,引起了社會轟動。劉建華攝
核心提示
●油畫大師劉自鳴與美術館的藏畫風波,再次暴露出文化投入的不正確的政績觀。保護文化本是政府的職責,但“文化政績化”卻造成了權力對文化領域的干預和傷害。
●“文化保護和傳承最重要的在大師本身,不能只滿足於建設漂亮的廣場展館,輝煌的舞臺和漂亮的劇院,沒有大師一切都是空談。政府應該創造條件傳承記憶。”
9月19日上午,85歲高齡的著名畫家劉自鳴,在親友和律師的陪同下,來到雲南省美術館。
推開灰暗的倉庫大門,儘管幾近雙目失明的劉自鳴看不到在那裏沉睡了5年的作品,但那些熟悉的味道,那些她傾盡畢生心血的畫作,讓她如同見到久違的“兒女”,情緒激動。她將臉貼在畫上,用僅有一丁點兒視力的眼睛凝視著她的“兒女”。這天,她將從倉庫裏的161幅畫作裏挑選出20幅作品,交由雲南省美術館收藏。儘管此前究竟將哪20幅作品交給美術館她已經想了好多天,但真的面對自己的作品時,她像即將惜別兒女的母親一樣,輕輕撫摸著每一幅畫,依依不捨,嘴裏不停地向一旁的工作人員致歉:“再等等,再等等,讓我再想想。”
87歲的姐姐為85歲的妹妹討畫
2006年10月,雲南省美術館為80歲的劉自鳴舉辦了《八十回望——劉自鳴畫展》,展覽展出的122件油畫,45件水墨、墨彩畫,是劉自鳴一生的心血之作首次集體面世。那些色彩鮮而不艷、灑脫隨意,獨樹一幟的作品,引起了社會轟動。
鋻於劉自鳴作品的價值巨大,雲南省美術館決定將展出的161幅畫作全部收藏。儘管當時有多家民間收藏機構欲以高價收藏她的作品,但對雲南充滿感情、從雲南省畫院退休的她,更願意以較低價格將其全部作品交由雲南省美術館收藏。為此,時任雲南省美術館的負責人與劉自鳴口頭約定:美術館以500萬元收藏161幅作品(每件3萬餘元),每年30萬元分期支付。
一生甘於平淡、疏離世俗的劉自鳴對此完全沒有異義,她決定將這500萬元以母親劉淑清(知名愛國民主人士)的名義在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設立扶貧助學基金,資助雲南籍優秀學生及繪畫人才,以此紀念母親。“對於沒有子女、將畫作視作兒女的劉自鳴來説,將畫交給美術館,讓它們有一個妥當的地方保存、展出,也是她最大的心願。”劉自鳴的姐姐、北京大學法國語言文學系退休教授劉自強説。
然而,令她們沒想到的是,美術館在2007年、2008年支付了60萬元之後,便沒有再繼續支付收藏費。自幼患病耳聾、近年又因年邁體弱視力下降的劉自鳴“甚為著急”,只能完全依靠姐姐為她“討債”。
為此,遠在北京的劉自強2009年以來多次分別給雲南省美術館和雲南省文化廳致電、寫信,在信中“懇求文化廳協助儘快解決”,“一則為我國我省倡導文化建設添磚加瓦裨益良多,再則讓耄耋畫家翹首以盼之心願得以了卻”。
但在長久的等待中,兩姐妹得到的答覆是:美術館經費緊張,一直未能爭取到財政撥款。
無奈之下,劉自鳴決定退還美術館給她的60萬元收藏費及利息,然後收回她的全部作品。她在給省美術館和省文化廳的信中説:“我因年老體邁,不知何時離開,急於在有生之年實現助學願望。曾向美術館多次打聽,均無結果,看來前約已經取消。現在,我必須將暫存美術館的全部繪畫作品取回,以便它們另尋求理想的安排,以實現我的期盼。”
然而對她的提議,雲南省美術館只同意先退還141幅作品,另外20幅作品則以“已辦理了收藏入庫手續、退庫手續不好辦”為由不予退還。儘管美術館認為“劉自鳴油畫作品的整體水準基本相當,沒有太大優劣之差”,但當劉自鳴拿到省美術館給她的20幅作品的清單時,還是甚為驚訝,這20幅作品是她1952年到2002年40年間創作的自己最為滿意的畫作。她憤懣地在清單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句話:“雲南省美術館選這20幅畫時,我沒有在場,一點不知道,因此,我完全不同意。”
4月22日,87歲的劉自強從北京來到昆明,陪85歲的妹妹劉自鳴到省美術館“討畫”。她們原以為事情會順利解決,卻不斷碰壁。省美術館給予的答覆是:有關收藏的請示報告已經報送省文化廳,請等待批復。
然而,4個月過去了,劉自鳴兩姐妹仍然沒有得到任何批復。劉自鳴委託律師再次與省美術館協商,同意省美術館收藏自己20幅作品,但這20幅作品必須由她自己挑選,而非省美術館單方面決定,但省美術館沒有答應這一要求。在協商未果的情況下,她決定通過法律程式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9月8日,劉自鳴向昆明市五華區人民法院遞交了訴狀,狀告雲南省美術館,要求其歸還自己的161幅美術作品。
單位與職工之間的關係不能取代畫家與美術館之間的收藏法律關係
就在訴狀遞交後的一週,省美術館態度發生了急速轉變,請求劉自鳴撤訴,答應她自己挑選20幅作品交由美術館收藏。
“我們工作上有疏忽,我們尊重劉先生的意見。”9月17日,雲南美術館館長羅江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説:“我們一向敬重劉先生,與原單位職工打官司情感上是無法接受的,她年事已高也不應該受刺激。”
羅江表示,出現糾紛後,劉先生要求全部退還其畫作,但20幅作品都已經按目錄入庫,入庫的作品屬於國家財産,作為館長無權擅自做主退還。
羅江承認,過去美術館的收藏程式不夠規範,收藏作品不全部都有書面協議或收藏證明,一般是先打電話,之後才發函詢問畫家本人是否同意。美術館的前任領導就是與劉先生口頭約定收藏161幅畫作的,大家都沒有料到這些糾紛的出現。
羅江説,雲南省美術館每年用於收藏的固定經費只有30萬元,如每年全部支付給劉先生,未來10多年裏,美術館將無力再收藏其他畫家的畫作。為此,美術館曾經多次向省文化廳請示,希望財政能撥付專項資金,“用於搶救性收藏劉自鳴先生的作品”,但收藏經費的事一直沒有得到落實。
“我們靠財政撥款,不像私人美術館可以創收。報告中已經表示收藏費將用於扶貧助學基金,為培養雲南優秀學生和繪畫人才作貢獻,但這些打動不了批報告的人。”羅江説,藝術品是高雅藝術享受,可能沒有改善民生那麼直接,但經濟發展後應大力扶持文化事業。“我也是藝術家,我希望收藏劉先生作品一事能得到重視。”
對於美術館的窘境,劉自鳴的代理律師王中表示理解。他説,雲南省美術館和雲南省畫院長期以來十分關心退休後的劉先生的生活,但單位與職工之間的關係並不能取代畫家與美術館之間的收藏法律關係,之前雙方雖然是口頭約定,但已形成了事實上的收藏合同關係,如果不按約定時間付款就是違約行為。省美術館以已辦理了收藏入庫手續不好辦理退畫手續為藉口,不是法律上的理由,因為收藏入庫手續是未經劉自鳴同意的單方內部管理行為,不能對抗對外的合同關係。劉先生與美術館之間既然已經形成了收藏法律關係,雙方就應該按合同約定來履行權利義務。
“對於一位85歲高齡的老畫家,美術館反覆以各種藉口拖延,是誠信的缺失,這種方式對一個專業美術作品收藏機構顯然是不合適的。”王中説。
以非常低的價格將畫交給美術館,實際上是將畫委託給了國家
劉自鳴與雲南省美術館的這場風波,引起了雲南眾多文化人的關注,他們認為,此事應引起雲南省政府的高度重視,如不儘快搶救劉自鳴的畫作,將是雲南省的重大損失。
事實上,一年前,雲南省政協、省文聯等諸多有識之士便發出倡議搶救和保護劉自鳴的畫作,倡議稱:“由於老伴去世,劉自鳴本人年事已高,加之從小失聰又孤身無子女,她的作品將會因缺乏有效的保護和搶救而遺失。對劉先生作品的搶救與保護已迫在眉睫。”
倡議發起者之一、著名詩人于堅指出,劉先生是一位軟弱無力的弱勢老人,不是政府機構,美術館收藏其畫作不能因為資金缺乏,便將代價轉移到劉先生身上。“沒有錢就應將畫作全部退還”。
于堅認為,劉自鳴是“雲南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不僅因為她的油畫將西方表現主義風格和中國傳統風格完美結合起來了,優雅、大方、樸素,富於東方精神,與當下野怪黑亂、誇張荒誕的潮流形成鮮明的對比,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更令人欽佩的是,儘管劉先生的作品是國家和民間收藏界競相收藏的對象,但劉先生多年來從不賣畫,她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的人格和中國傳統士大夫的氣節,她以非常低的價格將她的畫交給美術館,實際上是將她的畫委託給了國家,是對國家的信任。她拿著500萬元的收藏費並不是為了現實地享受,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一些文化人也認為,劉自鳴在雲南油畫界的地位之高,其作品藝術價值之大,一幅畫僅3萬元,很對不起劉先生,劉先生的作品給多少錢都不過分。系統完整地收藏包括劉先生在內的雲南藝術界大師的作品,為他們建立獨立的展覽廳或博物館,不僅可以豐富雲南省美術館的館藏,而且也是在為國家積累財富。“政府應該對老藝術家有起碼的尊重,不能僅僅是將對前輩的敬重停留在口頭上。”
重視文化不能只重視迎合旅遊熱的文化
截至記者發稿時,經過近3年的波折,劉自鳴終於可以帶著她的141幅畫作回家了,另外,由她親手挑選的作品交給雲南省美術館收藏。
有專家指出,劉自鳴與美術館的藏畫風波,再次暴露出文化投入的不正確的政績觀。保護文化本是政府的職責,但“文化政績化”卻造成了權力對文化領域的干預和傷害。
資料顯示,全國文化事業費佔國家財政總支出的比重僅為0.4%,遠遠低於教育、科技、社保、衛生等事業。但即使在如此低的投入中,一些地方還從不正確的政績觀出發,將有限的資金投入到看得見、能為政績加分的地方。比如近年來不斷出現的名人故里之爭,如李白故里、曹雪芹故里等;爭建子虛烏有的小説人物故里,如孫悟空故里、梁祝故里、西門慶故里等,把文化遺産的保護之路走偏了。
近年來,隨著文化建設的不斷投入,覆蓋城鄉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開始建立,縣級公共圖書館的覆蓋率近90%,縣級文化館的覆蓋率更是達到了近100%,在各個鄉鎮,也都有了自己的綜合文化站。近1500家免費開放的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紀念館等,讓更多的公眾享受到了文化惠民政策帶來的福祉。但在這其中,對文化軟實力的關注和投入力度卻遠遠不夠。
“文化保護和傳承最重要的在大師本身,不能只滿足於建設漂亮的廣場展館,輝煌的舞臺和漂亮的劇院,沒有大師一切都是空談。政府應該創造條件傳承記憶。”雲南省社科院副院長楊福泉説。
楊福泉指出,目前,投入大型文化工程和硬體,但忽視文化軟實力建設的情況普遍存在,比如雲南,場館建設力度逐年加大,但在培養文化傳人、保護畫作方面卻投入不夠。全省非物質文化遺産傳人有的斷層,有的苦於沒資金維持,在一些村落,老藝人苦於生計無奈轉行,傳統手工藝和鄉土文化持續衰落,傳承經費沒著落,一些珍稀的藝術品種正在衰落甚至消亡。
于堅認為,昆明有著上百年的深厚文化,但長期以來,昆明只重視那些膚淺迎合旅遊熱的文化,而不重視有分量的文化。比如誕生於清末時期的“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羅漢”,堪稱中國近代雕塑史上的偉大傑作。比較一下吳哥窟、雲岡石窟、四川樂山大佛、龍門石窟就可以看出,同是佛教雕塑作品,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羅漢是多麼的具有人間氣息,多麼寫實,甚至可以聽見大羅漢們在呼吸,他們就是古代昆明人的形象。
“我認為從藝術價值來説,這是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最偉大的雕塑作品之一,其價值完全不亞於吳哥窟。”于堅説,“但是旅遊業對筇竹寺五百羅漢不感興趣,因此就默默無聞。就如默默無聞的劉自鳴大師,得到應有的尊重了麼?編導、主演《雲南映象》的楊麗萍得到尊重,因為她發展了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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