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農舍》--20世紀40年代
在中國現代繪畫史上,力主革新的融合派大師首推林風眠(1900-1991年)。他的出身與齊白石(1864-1957年)、潘天壽(1897-1971年)相當,但其藝術之路與他們迥然有異。在藝術觀念,林風眠與劉海粟(1896-1994年)頗為相似;然與劉海粟相比,林風眠中西合璧之路走得更為堅定、更為徹底。
林風眠出身於廣東梅縣的一個石匠家庭,從小跟隨父親塗鴉學畫。在38歲以前,林風眠積極獻身於美術教育和美術運動,主持過北京藝專、大學院藝術教育委員會,創辦了國立西湖藝術院。自抗日戰爭初期,他辭去國立藝專校長職務之後,就不再熱心於社會活動,而埋頭于畫室中孤獨求索“東西方和諧和精神融會的理想”。
林風眠《柳林》--20世紀50年代
林風眠《蘆花》--20世紀70年代
其實,林風眠改革傳統繪畫的創作實踐從法國留學時就已開始了。留法7年,林風眠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的寫實繪畫和印象派、野獸派繪畫,並十分關注中國傳統繪畫的研究。回國後,林風眠躊躇滿志,開始水墨畫的改革和實驗,準備實現自己振興中國藝術的宏願。雖曾以“我入地獄”的精神,竭盡全力振臂高呼“藝術運動”並身體力行,卻難有成效。最終,林風眠只得被迫獨身一人躲到重慶彈子石的一個偏僻破落的村舍,不受干擾地探索他的水墨畫。1952年至1977年,林風眠以“退休”教授的身份棲居上海,過著漫長的隱居生活,深居簡出,全身心耽于創作,畫了大量的花卉、禽鳥、風景和戲曲人物,迎來了他探索的第二個高峰。1979年林風眠定居香港,將其餘年和重新煥發的藝術青春獻給了純粹的藝術,在創作上又達到一個新的境界。
林風眠一生從事中西藝術融合的探索,面對中國畫停滯不前的形勢,他憂心重重:“國畫幾乎到了山窮水盡、幾無生路的局勢。”但他不像叫嚷著要“全盤西化”的人那樣簡單,始終保持冷靜的態度,“中國自宋以後走上了臨摹古人路子,畫面漸趨枯竭,變成了幽靈;而西洋畫,文藝復興後,走到19世紀學院派手裏,則變成了木頭,要重新復蘇,唯有以大自然為本,去發現、領略其中本體。”他首先在思想上拓展了繪畫的境界與視野,把握住人類文化發展的脈絡,拋卻狹隘的帶有地域特色的藝術觀。他又十分強調藝術創作的意念,認為意念是藝術創作的主要方面,而形與色無非是發掘這一意念的鋤頭,“如果省一鋤頭可以掘出更多意念的寶藏來,我們何苦非要多掘一下不可呢”?
“西方藝術,形式上之構成傾于客觀一方面,常常因為形式之過於發達,而缺少情緒之表現,把自身變為機械,把藝術變為印刷物……東方藝術,形式上之構成,傾于主觀一方面。常常因為形式過於不發達,反而不能表現情緒上之所需求,把藝術變為無聊時消倦的戲筆,因此竟使藝術在社會上失去其相當的地位(如中國現代)。其實西方藝術上之所短正是東方藝術之所長;東方藝術之所短,正是西方藝術之所長。短長互補,世界新藝術之産生,正在目前,惟視吾人努力之方針耳。”林風眠心中的理想藝術,既講究造型、又具有主觀表現的自由度。因而,林風眠從了解宋元、深究漢唐以及廣大的中國民間藝術入手,又透徹地探討了西方美術,綜合中西之長。他努力使表現手法和繪畫樣式更加單純簡潔,用較少的筆墨表達更豐富的內涵,以西方化的筆調體現了東方詩意。他用以融入中國繪畫的,主要不是再現描繪的技巧,而是色彩、造型上的表現性。他透過印象派攫取自然的方法,將濃彩與淡墨相互交織,以色彩表現自然的新鮮與活力、質感與量感,以視覺性打破墨色的概念化,以主觀的感覺打破固定的公式用色法,並注重景物之間的關係以及相互融和所産生的整體性,有雷諾阿的鬆動、莫奈的新鮮明朗、塞尚的統一節奏,再以中國的線條和墨韻,單刀直入,以閃電般的速度表現了其雄博磅薄、粗獷豪放的氣魄。
林風眠曾説過一句很令人感慨的話:“我像斯芬克司,坐在沙漠裏,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他的繪畫是經過了20年的努力才逐漸成熟,到1947年才開始嘗試在水墨中夾進水彩、水粉;而把陽光引進水墨畫的設想,則是遲至50年代才得以完全實現,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實驗過程。
在中西繪畫的關係上,林風眠走的不是像徐悲鴻、劉海粟所走的以西潤中的路,而是中西融合而再造一個新的品類的路。二三十年代,林風眠似乎不太青睞自然風景,只畫過很少幾張接近嶺南派風格的山水畫,總體風格接近德國表現主義。40年代林風眠退居嘉陵江畔,林風眠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藝術實驗中,起早貪黑地作畫。當時,他主要題材于重慶地區的沿江風光、山間景色,作品風格比較簡單,用寥寥幾筆塗抹出山川、江流、堤岸,雖然運用了不少水墨畫的技巧,但還是帶著濃重的表現主義憂鬱、沉悶的情調。到40年代末,林風眠繪畫中油畫的因素相當多,翠綠、群青、紫紅疊加在一起非常艷麗,有了一種比較歡快的心情。但是西洋色彩和中國水墨還沒有很好地融合起來,導致色彩層層厚堆在一起,筆觸很滯重,缺乏流動性和通透感,也缺乏油畫的光亮效果。《松林暮色》是林風眠這一時期最具代表的作品,“畫面的遠山、湖水、松林,都用闊大而簡捷的幾筆畫成,十分精煉、肯定、潑辣。他在民間藝術上所汲取的這些特色,在這幅畫裏被生活的實感充實了起來,不知不覺地又糅合了西方繪畫的方法。此畫充分利用了淋漓的水墨在宣紙上的暈染效果,抹上兩筆農民用作染料的靛青,又在樹榦上涂上幾筆赭石,從而獲得一種豐滿的色調,表達出了景物的質感、空間感和摻入了畫家深情地面對自然的特定意境”,用他的得意門生蘇天賜話説,“為其藝術風格又開了一個頭,預示了以後的發展”。
林風眠成熟期的風景畫(林風眠是用中國畫的工具來表現風景,他的山水畫嚴格意義上講只能説是風景畫),以平原秋景最具特色。遠山、樹林、小河、房舍是其風景畫的主要語言。河邊有一排高大的喬木,樹上的黃葉和紅葉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十分輝煌,暮色降臨,逆光的樹榦、屋頂、河岸溟溟欲黑,與燦爛余輝中的金紅色的葉子形成強烈對比,近處的倒影在深沉的暖色調中閃閃發光,給壯美的畫面增加了幾分活潑的色彩。他以光色水墨化或水墨光色化的辦法解決了光、色、墨統一關係,這是他對色的突破。那艷麗的紅色、黃色和逆光處理是從油畫變化而來,那黑色主調則符合中國畫傳統。樹下的路、水中的影,多由灰綠、灰赭等中間色調繪成——其色調、自然光都與西畫有密切的關係,但其基調是水墨的,意境也和傳統繪畫一脈相承,中西繪畫在他的筆下顯得和諧統一。
據蘇天賜回憶,林風眠這一典型畫風的確立得益於大自然的啟示。1953年林風眠從蘇州天平山遊覽回來路過蘇天賜家,興奮地對蘇説去天平山收穫很大,可以畫一種新風景了。在天平山風景中,林風眠發現了一種色彩上、造型上、空間上都富有詩意的景色,這讓一向情感豐富的他興奮不已。深秋時節的天平山,暖溢的陽光照耀在靜寂的山林裏,小道拾階而上伸向深處。前面的柏樹雖然不是很高但是粗大壯碩、敦實有力,黑壓壓地一片迎在眼前,中景是火紅色的楓林,映襯著一片金黃色的秋葉,遠處是幽暗深邃的山體。整個山林、小路、房舍、池塘融為一體,濃郁而熱烈、燦爛而輝煌,形成了一個較為封閉的想像空間。由於天平山強烈的光線和明暗對比,林風眠不受約束地將夕陽産生的金色光線引入畫面,把色彩的光亮感和水墨的透明感融于一體,畫面層次變得豐富而且具有了深度和實在感,線條也因為形體的明確而變得堅實有力。他後來談自己的創作經驗時説:“我很少對著自然進行創作,只有在我的學習中,收集材料中,對自然作如實描寫,去研究自然、理解自然。創作時,我是憑收集的材料、憑記憶和技術經驗去作畫的……”通過對自然的感受和記錄,他將色墨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解決了中國畫與西畫在材料問題上的差異。林風眠已經找到了一種屬於他自己的語言,一種和新社會精神相一致的語言,奠定了自己成熟期的基本面貌。
林風眠在1929年寫的《中國繪畫新論》一文中,認為復活中國繪畫最重要的三件事是:
一、“繪畫上單純化的描寫,應以自然現象為基礎。”即“是向複雜的自然物象中,尋求他顯現的性格,品質,和綜合的色彩的表現。由細碎的現象中,歸納到整體的觀念中的意思”。所以“單純的意義”不能理解為“抽象的寫意畫”;
二、“對於繪畫的原料、技巧、方法應有絕對的改進”;
三、“繪畫上基本的訓練,應採取自然界為對象,純以科學的方法,使物象正確的重現,以為創造之基礎。”
林風眠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他的中西結合獲得了成功。他以中國的韻律感為骨幹,汲取西方美術的形與質,溶合了墨與油的趣味,既富有現代感而又最能攝取傳統神魂,真正溶化了東方與西方二者的藝術。他為改革傳統繪畫所進行的孤獨而頑強的奮戰,開拓的是一條通代現代的路。他的成功經驗,無疑是最有啟示性的。然而,林風眠的風景畫和中國傳統山水畫本質上毫無內在聯繫,這種風格註定只能是及可而止,是很難發展成主流畫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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