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與馬丁·蓋福德在工作室,畫中作品是蓋福德的肖像畫《帶藍圍巾的男人》
我回想起在盧西安-弗洛伊德的廚房,一邊喝茶,一邊給他當模特——有點膽怯,並不期待能得到一個肯定的回應。我希望他最好能説:“下個週二的晚上你有什麼安排?“
我是在1995年快到年底的時候認識的盧西安。在此之前我為一家藝術雜誌撰寫了一篇關於提香及其繪畫形式的文章。我在文中講述了這位16世紀威尼斯藝術家,文章引起了盧西安的注意,他隨後寄給了我一張明信片。這樣我們就見面了。在我們友誼開始的那段時間,我們會偶爾一起用午餐。
我記不清一共給盧西安當了多少次模特。我們從2003年的11月開始,直到2005年的4月結束。他一共完成了2件作品——一張肖像畫《帶藍圍巾的男人》,另一張是蝕刻版畫。我總共當了130小時的模特。
盧西安以他筆下的裸體繪畫聞名,但他傾向於讓被畫的人自己選擇是否著衣。Leigh Bowery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是盧西安經常繪畫的人物,他選擇了裸體入鏡。我選擇穿了一件粗花呢夾克,粉色襯衫,並配了一條寶藍色圍巾,這就是我在畫中的樣子。總而言之,盧西安希望他的模特展現自己真實的一面,盡可能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模特。
不過盧西安有他特別講究的事情。那段時間我正著手于一本關於梵谷的書,我設想可以利用當模特的時間,坐在那低矮的皮革沙發上讀一些相關資料。“我認為我不會允許你那樣做的”,盧西安説。他還會非常嚴格的要求你的頭保持一個特定的角度。他對這些微妙的細節一絲不茍。我還記得在繪製這幅畫的最後階段裏,他甚至竭力想要我的圍巾的褶皺恰到好處。
當他畫畫的時候,他似乎保持著類似于跳舞的姿勢,跨到畫布跟前,然後退回來看看我,再退後看看畫布上他都畫了些什麼。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他一直都站著作畫。
從某種程度來説,我更像是坐在牙科診所的椅子上,或者是理髮店裏,但這可要緊張嚴肅多了。一開始,盧西安就聲明談話不是我們的主要目的。但事實上也不是絕對的安靜,我們熱烈地討論他所見過的人,他欽佩的藝術家,但我迅速意識到有一種平衡。如果我讓盧西安將注意力轉移到交談中,他就會停止繪畫。因此,我們談論得越多,我坐在那裏的時間就會越長。總的來説,他專注于作品中對我們兩個人來説都是好事。
他工作的時候會自言自語,我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聲音:“輕點,不,不,不”,或者是“這是錯的”。他一開始就提醒過我,當他很專注的時候他可能會像個十足的精神病人一樣説話。一旦我們結束當天的工作,他常常會強制性地邀請我一同用餐。盧西安晚年時期特別喜歡去倫敦綠色公園的Wolseley餐廳。當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會盡可能的近距離觀察他的模特。他凝視著觀察對象,目光如炬。
他的人生哲學並不適合每個人,也許只能適用於某個獨特的人——他自己。儘管如此,他觀察事物的方式卻讓人受益匪淺。
我很難用一兩句話來總結作為他的模特的感受。有時會覺得沒完沒了,有時又會覺得非常有意思。我坐在那裏很輕鬆自在,我常常會覺得自己有點飄了起來,或者我壓根就不在那裏。大約每隔半個小時,他會一屁股坐在墻角的一對破舊衣服上,並對我説:“你需要休息一會嗎,舒展一下身體?”
在這種時刻,他會讓我隨意觀看他所描繪的作品,看看進度怎麼樣了。我得小心我的遣詞造句。他對有些問題相當敏感,比方:“是不是快畫完了啊?”,更糟糕的是:“看上去很美。”一旦模特説了類似於此的話,當他們再次觀看作品時,就會發現他們所認為的“很美”的細節已經不見了。
我曾經為其他藝術家當過短時間的模特,卻從來沒有像與盧西安在一起的次數這麼頻繁、密集。這讓我深刻領悟到為什麼他會是一位非凡的藝術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每完成一件作品都會對每個細節進行自我批評和精細的研究。他總是堅持盡可能長時間的畫一幅肖像畫,而非按計劃的時間表那樣完成。他之所以堅持畫這麼久,僅僅是想要作品使自己很滿意。如果他不是很滿意的話,他可能會把畫布撕毀,甚至往畫布上踢上一腳。
這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讓他的模特極其焦慮不安——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最後卻什麼也沒留下。我很幸運。事實表明我們努力的過程變得越來越清晰,最終的成果將會使他很滿意。當我們都認為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為這幅肖像畫當模特,那一瞬間很安靜。我們覺得我的妻子和孩子們也應該一起過來分享我們的成果。“我認為我該停筆了”,他突然説道。現場沉寂了片刻,“這裡還有些小小的改動……”,之後,作品就完成了!
這幅作品現在屬於美國一位私人收藏家。我從來沒有期望這幅畫會最終屬於我。我為盧西安當模特,是因為這是屬於藝術的工作,並不是我本人的延伸。
在我們共處的那段時間,他會談論許多關於畫家的話題,包括他欽佩的和他不喜歡的。他擁有讓人耳目一新的觀點。比方,他認為應該有人撰書立著寫寫達芬奇是多麼糟糕的一位畫家。他也不喜歡拉斐爾和維米爾,他不喜歡他們描繪的理想化的人物形象。
他更喜歡真實的事物,他認為應該還原人物本來的樣子,這才能賦予畫面重量感,而那些理想化的完美的人體都沒有重量。他欣賞的藝術家包括提香、夏爾丹和庫爾貝,他覺得他們才是卓越的油畫大師。他喜歡他們筆下的人體、臉龐,以及他們能在畫面上組織一群人或動物的能力。他説,辨別一位畫家是否優秀,就看他在畫群體形象時如何區分每個個體。
我們的友誼讓我有幸作為他的模特。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今年年初(此處指書籍出版時間2010年,編者注),我們討論了20世紀五十年代的家庭辦公。我嘗試過家庭辦公,雖然表面看起來非常有吸引力,毋庸置疑的是現實生活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不,不”,他補充道:“舉止荒誕不經反而被重視,挺不可思議的。”
某天下午,他告訴我:“我並不恐懼死亡,我的一生過得很美好。”我相信盧西安的作品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還會不斷展出並受到人們的尊敬。他與培根將會是20世紀英國藝術的標誌,如同康斯坦布爾和透納對他們那個年代的影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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