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父親》中有他誇張的東西,比如構圖和那個父親的形象,而羅中立現在的作品中也有著吸引人眼球,尋找自己獨特表達形式的願望,他作品中的內在邏輯關係是非常清楚的,”高明潞説:“我倒是希望他能夠走得更遠、更極端一點。”
早年留學比利時的經歷給羅中立帶來了很大觸動。他常問自己,當一個藝術家在世界平臺上展出的時候,怎麼樣讓別人看到自己和別人的差距,看到本土文化的特點?羅中立在中國傳統和民間文化裏找到了部分可以借鑒的元素。他希望能夠拋開《父親》的影響,在藝術上不斷探索,便給這個展覽命名為“語言的軌跡”。
超越“好運”的人
每次,羅中立都很有“運氣”。“文革”期間,他在四川達州鋼鐵廠當鉗工。1977 年,國家恢復高考,羅中立報考川美,一心想學國畫,那年國畫卻不招生。進入川美,因為古典文學不及格,他沒考上國畫研究生,只好繼續畫油畫。畢業前,他用照相寫實的手法創作的《父親》,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一等獎。
羅中立成為“文革”後中國第一批公派留學生,有機會到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美術學院學習。他沒有做過其他的事情,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來自台灣的知名藝術經紀人林明哲卻主動找來,一次收藏他200 件作品。雖然一幅作品只有幾百幾千元,在當時已經算是天價了。
羅中立從未想過“當官”,卻異常順利地當上了川美的院長。他時刻想“撤退”,從院長的位子上“逃走”,反而當了美協官員,進而成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當代藝術院院長。
很多年前,當老院長葉毓山表達要讓他接任四川美術學院院長,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義正詞嚴地勸葉毓山也不要當院長。理由是,歷史是記不住院長的工作,只會記住作品。葉毓山退休後,羅中立被投票選舉為院長,淹沒在分房、員工福利、評職稱等大大小小的會議中。剛當院長時是最痛苦的時候,羅中立眼睜睜看著所有的展覽,所有的計劃戛然而止了,都變成草圖、半成品放在原處。
“我覺得搞專業的都是這樣,可以少進畫室少畫一點,但是狀態絕對不可以丟,所以我平時開會、走路、出行,我都是手上在畫,坐在主席臺上手上沒畫,我心頭都在畫。有時候會走神,因為這個狀態很重要,就像唱歌的要吊嗓子,搞體育的一定要拉拉腿。”
和他一起出差的同事發現,羅中立最不怕飛機晚點,他隨手帶著速寫本,畫他見到的人,畫正在爭論的同事,畫起來便忘記了時間;和他討論問題時,他在邊上開小差,在構圖,渾然不知大家在説些什麼。
雕塑家、兒子羅丹在接受本刊採訪時,稱自己的父親為羅老師。他説:“羅老師身上的兩個元素是我一輩子也學不完的。第一點是他對家庭的投入,感情的專注;第二點是他對藝術的純粹的追求,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2004 年,川美建成坦克庫藝術區,是適合藝術家獨立工作和群體展示的空間。2005 年初,羅中立開始推出青年藝術家工作室和常駐藝術家工作室計劃,川美的學生們以不高的租金便可以擁有自己的工作室。羅中立為坦克庫想了一句不太順口的廣告詞:“讓所有想成名成家的學生,打好背包,帶著乾糧,到坦克庫來吧!”
建立坦克庫多少也源自他的親身經歷。他記得自己創作《父親》時,和同學楊千合用一間只有6 平方米的頂樓屋子。重慶的夏天熱得像火爐,他光著膀子畫《父親》。畫很大,地方很小。“那時,楊千在‘耍女朋友’,一聽到他女朋友在窗下喊,我就得馬上將背心套上。女朋友來了,兩人動作火爆,對我難免有騷擾。廝磨半天,女孩總算走了,走到窗下還要含情脈脈地喊:‘你要多喝雞湯喲!’” 羅中立説四川話時,嗓門變大,將周圍的人逗得哈哈大笑,説的卻是他為何下定決心要建坦克庫藝術區。
如今,坦克庫逐漸成為來自全世界的藝術“伯樂”們尋找未來藝術明星的必去之地,四川美術學院涌現出陳可等青年藝術家代表人物,進而被稱作中國藝術界的“西南高地”。
1977 年進入川美時,羅中立29 歲,算是班上的老大哥。和他一起考進來的還有張曉剛等一些十七八歲的“孩子”。天寒地凍的日子裏,羅中立總是一早起來用功,“小孩子”貪睡,他就衝進宿舍將被子一掀,打他們屁股,或者將他們的兩腿拎起來,邊拎邊説:“看你尿床了沒有!”
“人生的宴席擺滿豐盛食品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牙全部掉了”。這是羅中立早前在小説裏讀到的一句話,他深有慼慼焉。年輕時,他能站在高臺上畫畫,十幾個小時腰不疼背不酸;現在,幾個小時就歇一歇。
熟悉羅中立的人都説,他其實是一個自然而調皮的人。只是多年行政工作的經歷,使他真實性格的流露越來越少。多年前的一本畫冊裏,有一張羅中立有趣的照片。他獨自一人站在九寨溝的神仙池裏,赤裸上身,做了一個健美的姿勢。畫冊編輯讓他寫兩句話,他寫上—“天氣正好,下地幹活”。他告訴《外灘畫報》記者,這是他發自內心的。
“我本來給了那個編輯兩張照片,除了這張之外,還有一張我作為人大代表選舉時的照片。他把兩張放到一塊,説明人的兩面。走下臺,脫下西裝,回到我們真正的自然後,是一個原始的狀態,突然內心的本性就表現出來了。”
和許多成名的當代藝術家不同,羅中立保存著自己上千張作品,並不出售。2008 年4 月,羅中立1992 年的作品《金錢豹》便以1138 萬元的高價成交。“這十多年,我積累好幾千幅作品放在那裏,就像吼叫的聲音擱在嗓子眼,只等一‘下課’,馬上打開。”羅中立説。
他一直等待著自己“下課”,等待猛虎下山那一聲嘹亮的吼叫。
“人有矛盾,生活有兩面。”羅中立如是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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