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當代中國油畫藝術家陳丹青的兩幅作品《國學研究院》以及《西藏組畫——牧羊人》分別拍出了1344萬和3584萬的“天價”。居高不下的畫價,也使得他的假畫開始在市場中頻頻出現。面對假畫,陳丹青説自己是“無可奈何”。
在接受南方週末專訪時,陳丹青正在為四川發生的地震創作《中國的山川》,以表達對地震災區山川與大地的哀思。兩天后,這幅作品,在為災區捐款進行的義賣中以165萬元的價格賣出。
南方週末:您對製造和買賣假畫怎麼看?現在的情況是:國內拍賣行不保證假畫真畫,甚至公然造假;國外的大拍賣行到中國也“入鄉隨俗”,不按照國外慣例。
陳丹青:繪畫的贗品和相關牟利,源遠流長。歐洲和中國自古就有無比精良的假畫業。美國一所博物館曾買進前希臘時期精美石雕的贗品,九十年代才被發現並查證,文藝復興前後個別作品被發現並非出自畫中署名的畫家。倫勃朗那幅著名的《戴金盔的人》,十多年前被鑒定是贗品。二十世紀另有專門集團製作畢加索、米羅、夏迦爾等早期現代主義大師的偽作,銷路甚廣。
中國古人玩這一招,更早更成熟。全世界可能惟有中國畫家格外推崇並標榜“倣作”,明清大師的題款經常自稱此畫倣宋人或元人。現存王羲之書法沒一件是真的,唐的宮廷藝人尊禦旨仿製這類書法絕品,或備于宮中,或分賞高官——當然,這是美學問題,倣作絕不是贗品。民國時期第一偽作高手即張大千,他畫的“石濤”,行內方家見了也沒話説。
有趣的是中外畫家對偽作的態度各不一樣。董其昌有時吩咐女弟子畫山水小品應酬客戶,由他題簽。柯羅是大好人,在世時不少窮畫家倣他的畫,他會動幾筆,簽上自己的名,成人之美。相傳齊白石從不點破他的偽作,倣得太差,他會自己買下。
有真跡就有偽作,有市場,則偽作便能牟利。近數十年,名家偽作那是太多了,尤以二十世紀國畫名家為甚,只是作偽的技藝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問題不全在“假”,而在假得太差、太糙、太欺負人。然而事物都是對等的,如今的買家、藏家,眼光和上幾代沒法子比。
至於你所説的情況,是近二十年各行各業的惡劣現象,不僅假畫,三百六十行,行行摻假玩假。理論上,拍賣行是不負責真假問題,相關行規、公約,則恕我無知。不過大家知道,現在的中國,行規公約都是徒有其表,不管用的。國外商家因此“入境隨俗”,也不可怪,自家事事不規矩,外人很難規矩的。
南方週末:您有沒有假畫的困擾?
陳丹青:去年在拍賣場出現四幅,今年六幅,西藏題材或人體習作都有。我平時不留心這些,是朋友在網上發現傳我看的,也有買家事先傳來向我求證,這才發現。
南方週末:您遇到這樣的問題時,怎麼維權呢?
陳丹青:毫無辦法。我對著螢幕上的假畫愣幾秒鐘,就想別的去了。要是這哥們能賺幾文錢也好,可是花錢的人冤枉。我的畫固然比倫勃朗差十萬八千里,可是我的偽作也比我差十萬八千里啊,至少譬如倣我的簽名,為什麼不肯稍微認真一點呢。 南方週末:中國美術家協會不負責假畫真畫鑒定。國內也沒有權威的鑒定機構;我們甚至沒有打假的法律,完全是空白;在揭露制假者以後,公安局也不主動介入,造假者也沒有法律追究。
陳丹青:我同情美協,這種事不好辦,太多人際關係和潛規則,比亂麻還亂。對各種惡,中國人的偉大,是心裏有數,無表情,不表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只當無事。“權威鑒定機構”及“權威人士”,當然有,可是更權威的是錢。我不是説鑒定家拿了錢,但十個專家只要有一人收錢——哪怕一小筆,而且十二分情有可原——其他九人當然無表情,不表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假的法律,即便不空白,填滿了,你以為真有用麼?
南方週末:對這樣的現狀,國外會怎麼處理?
陳丹青:歐美同樣為這些事頭疼。不過恕我無知,他們對此施行的律法、規定、措施、案例,我不清楚,不能亂説。十多年前倒是看過一部長記錄片,專講歐洲龐大的贗品製作業及相關市場。一上來就是聯邦調查局人員迅速闖入一間作坊,倣作者,一位漂亮的中年人,當場就捕,人贓俱獲,他因敗露而發窘,笑了起來。此後便是他與另幾位作案者在鏡頭前眉飛色舞講解怎樣作假畫——都是手藝一流的藝術家。中國人也早就知道怎樣給偽青銅器塗抹泥土,看上去像是歷經滄桑三千年,而今官窯或青花瓷的贗品,則直接從真跡殘片提煉古代瓷質,用電腦數據製造器型,包括紋樣圖案,你他媽現代科技,查驗吧,全是真的——總之,我記得那部記錄片詳細展示贗品製作的全過程,將這一行業向公眾曝光,製作人被判刑(刑期不長,很快交保),最後的勸告,似乎是贗品還看品質,如果實在製作精良,不比原作差,買家又並不十分在意真偽,則也不失藏購欣賞的價值云云。
我們也來拍這樣一部記錄片如何?前提是先得捕到一位作案者,那得勞動公安局。另一前提是作案者必須有點真本事,目前所見的種種假畫,我所沮喪者不在其“偽”,而在其“劣”。
——《南方週末》2008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