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客觀而言,中國當代藝術批評與創作的中堅力量,多少都和各大美術院校有關。自85新潮美術至今,主流與邊緣、官方與民間、傳統與先鋒彼此砥礪、互為撞擊,使美術校園內外也成為充滿創作活力的場地,與民間、野地、週邊的藝術家一起,讓中國當代藝術不斷發生。
今天,面對日益複雜的國內外政治文化問題,面對頻繁的國際選擇與國內展事,中國當代藝術繼續前行毋庸質疑,但問題是:如何建構中國當代藝術自身的價值體系與評判標準;如何呈現蘊含中國母體文化的視覺經驗與語言表達;如何實現中國傳統文脈與個人生命體驗的當代轉換,從而創作出真正具有東方智慧與中國經驗的優秀作品,而非西方人權主義選擇的政治例證與西方多元文化的形式標簽。
從這個意義來講,中國當代視覺文化教育體系的建構任重而道遠。作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各大美術院校應當以怎樣的戰略眼光,繼續承當起五四運動以來對新文化思想的不懈追問,承當起現代性在中國文化情境中的實現現代化訴求的歷史使命。
西安,素以悠久深厚的歷史文脈著稱於世。西安美院傳承歷史而面對當代,守護過去更要搏擊未來。時逢新一任院長上臺執政,西安美院的學術主張與學科建構將會發生怎樣變化!這篇專訪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
時間:2009年9月22日晚
地點:西安美院院長辦公室
採訪人:鄭娜
鄭娜(以下簡稱鄭):王院長您好!這次恰逢西安美院籌備60週年校慶,正是最忙碌的時候,難得您能抽出時間接受採訪。今年5月份您剛接任西安美院院長一職,外界對您很好奇,同時,也希望更多地了解西安美院未來的發展方向。我們知道每所院校都有自己的辦學理念和辦學特點,相較其他幾所美院,西安美院提出過“借古開今”的口號,意思是二者並重,但給外界的感覺卻是更注重傳統,甚至只有傳統。據悉,這段時間您重提“借古開今”,請問,在您的理解中,與外界的感覺有何不同呢?
王勝利(西安美院院長,以下簡稱王):西安美術學院有自己的特色。中央美院、中國美院始建於民國時期,西安美術學院與共和國同年,是地地道道共産黨建立的學校。實際上,它的前身是延安魯藝,魯藝後來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到了東北,因為去的人較多,所以魯迅美院沿用了原來的名稱。另一部分遷到山西臨汾,又從山西臨汾搬到西安,1949年在此基礎上成立西北軍政大學。西北軍政大學舊址坐落於今天西安的長安縣王曲,當時是黃埔軍校第七分校所在地。後來,美術系和音樂系分別從西北軍政大學藝術學院裏獨立出來,成立了西安美術學院和西安音樂學院。中央電視臺這次下了大力氣在西安美院拍片子,並在《見證》欄目中播放,就是因為西安美院有著特殊的歷史,它從延安走來,繼承了延安精神。它始終保持三個傳統:一是周秦漢唐歷史文化;二是中國民間美術;三是延安革命文藝,代表了那一時期生機勃勃的新力量,由此又生發了兩個畫派:長安畫派和黃土畫派。石魯、趙望雲都是長安畫派的代表人物,我們學校從延安走來的人比較多,98歲的汪佔非今天依然健在。劉文西則是黃土畫派的代表人物。石魯原姓馮,他為什麼改名呢?一是崇拜石濤,二是崇拜魯迅。從1950年末期開始到上世紀60年代,他完成了革命歷史題材在當代山水畫中的創新,創作了《轉戰陜北》等一批重要作品。黃土畫派實際上與長安畫派同時産生,儘管黃土畫派的提法是在上世紀90年代以後,而劉文西早在上世紀50年代末期到60初期年代已經形成了獨具風格的畫派,這個畫派是以他個人為代表,從這個意義上講,劉文西是一個極有創新的畫家,中國美術館收藏了他20多幅作品,現在對他的評價還沒有到位,我認為,劉文西是繼徐(悲鴻)、蔣(兆和)之後對中國人物畫貢獻最大的畫家之一,對其歷史定位還有待理論界進一步廓清。剛才談的是有關西安美院藝術的思想淵源。
從資源上講我們有3000多件藏畫,都是中國古代的繪畫精品,居八大美院之首。藏品數量大,品質高,五代以來的重要畫家,全都有。其中,藏有齊白石40幾幅作品,兩件傅抱石的經典代表作等等,都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我們對石刻的收藏也居全國院校第一,收藏的文物沒有斷代,從史前階段一直到明清。這要歸功於王子云夫人,她原是陜西歷史博物館館長,把歷史博物館的一些附件給了我們,成就了西安美院沒有斷代的歷史收藏。這些資源在教學中,起了很大作用,這是從“借古”的角度來説。
我當院長後,特別強調“開今”。周秦漢唐是中華民族的文明,雖然發生在這裡,但它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我們只是近水樓臺而已,更重要的是要結合當代人的觀念去吸收傳統。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以最大的勇氣走出來。出來是創造,是發展,只有創造才能發展,沉在傳統中不出來就是作繭自縛,是泥古不化。關注傳統文化,目的是運用,是創造。所以“開今”就是創新,只有創新才能發展,這是我的基本理念。所以我一再強調必須在創新上下工夫,在“開今”上下工夫。當然,怎樣“借古”,以什麼樣的精神“借古”,怎樣“開今”,以什麼樣的勇氣和視角“開今”,還有待進一步論證。這涉及到學風、教風等各個方面。
學者也好,院校也好,都需要寬闊的學術風範和學術氣度。大師體現的不僅是學術高度,更重要的是學術風範和學術氣度。
作為藝術家,一定要認真研究傳統,才能抓住中國文化的核心,只有抓住根脈,才能找到自己創新的方向。而創新源於生活,所以生活是源泉,這是絕對真理。有了生活就有創新的熱情和創新的感悟。
鄭:藝術必須具備“生命體驗和生存經驗”。
王:這就涉及到藝術作品與普通人的溝通問題,怎麼溝通?心靈溝通,就是你説的生命體驗。人和生活,人和生命,人和自然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聯繫。大家通常講精神內涵,對藝術而言,精神內涵是通過藝術語言得以表達,是把情感通過高超的繪畫語言體現出來,所以,怎樣把周秦漢唐的歷史文脈進行當代轉換,使其成為個體創作中的獨特體驗至關重要。因此,我説重在“開今”,不能光談“借古”。
鄭:“借古”是途徑,“開今”才是目的。
陜西歷史文脈為古代美術史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基礎,特別是周秦漢唐的文化積累。但對美術史研究、藝術史的發展來説是不夠的,克羅齊説“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意味著對歷史的闡釋需要用今天的眼光,觀念和方法進行研究。像美術史方法論,美術批評理論等都是研究歷史的基礎。請問,西安美院對此有何考慮?西安美院目前有哪些學術平臺,你覺得還需要加強哪一方面的學術建構,對學院的未來有何規劃,以對應當代新的歷史語境?
王:中國的美術學院,其現行體制基本上是挪用西方的傳統模式。半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在探討中國美術的教育體系問題,至今還未提出一套完備的關於當代美術學院的建構思路。
上世紀50年代初期,曾提出改革中國畫,為什麼要改革中國畫呢?當時認為中國畫不科學,不立體、也不真實。中國畫似乎比較簡單、片面。於是那個時候就産生了很多新彩墨人物畫。從本質上説,這是對中國傳統繪畫的誤讀。中西方繪畫是兩個不同的體系,西方寫實,強調客觀性。實際上從後印象派開始,就強調主體意識,不再局限于描寫自然本身。而中國在唐代出現文人畫時就確立了感悟自然而中發心源,所以中國藝術很超前。但我們不重視自己民族文化的優勢,認為西方很先進,實際上西方走在我們後面。
鄭:西方的表現語言是從寫實到抽象,我們是倒過來走。
王:所以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我們是在搞倒退,不是在進步。中國的美術學院歷來只有兩大基礎教學:繪畫和史論。史論就是西方美術史和中國美術史及理論。西安美院在此基礎上又拓展了兩大基礎,一是書法,把它列為必修課。書法進入研究生的課堂,早已有之,但我們把它作為本科必修課,所有學生必學,提到了基礎課的高度,和書法入課堂的概唸有所不同。書法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抽象精神,體現了中國的藝術精神。書法進課堂,是中國的藝術觀念進入課堂,而不是書法本身。二是中國民間美術進課堂。民間美術代表一個民族的本源文化,民間藝術是中國美術的根脈,民間美術進課堂意味著中國的母體文化進入課堂。因此西安美院的基礎教學體系,有繪畫、史論,再加上書法和中國民間美術,共四類。
鄭:民間美術具有一種強悍的延伸力量。
王:民間美術與主體藝術的概念沒有嚴格的界定。舉例來説,敦煌壁畫是誰畫的,當然是無名的民間藝人。永樂宮的壁畫太令人震撼了,人物的皮膚,頭髮,首飾,絲織品,那些超真人大的人物縮小後不同物件的殘像依然那麼得體,具有不同的質感和運動感。那時科學不發達,怎麼能掌握這些高超的技巧?那麼,誰是大師呢?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這就牽涉到:究竟什麼才是中國的主體文化?我覺得還是本源的東西。誰能表達中華文化的主流精神,誰的藝術語言最能打動人,誰就能代表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制高點。所以陽春白雪和民間藝術之間的脈絡關係,值得理論界很好地研究。
課程體系改革,不能停留在觀念上。課程體系構建既要體現理念,更要落到實處。為此,西安美院在原有兩大教學體系基礎上,加了兩大基礎,目的就是要讓中國傳統文化的本質進入課堂,讓中華民族的主體精神走入課堂,隨之帶來新的價值評判標準也就進入課堂了,並在創作實踐中得以體現和發揮。
另外,四大基礎課程改革引來的文化思考非常重要,它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具體的問題。它的創新不在於課程本身,而在於它所引發的文化思考。
中國雕塑進課堂,是對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教學體系的有益補充。中國人從學畫開始,就從希臘和羅馬的石膏像入手,帶來的後果是嚴重的。當然我們可以畫希臘的石膏,畫西方的油畫,關鍵是半個世紀以來學生只知道希臘和羅馬,而不知道敦煌,不知道麥積山,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鄭:把母體文化撇到一邊去了。
王:自己的主體文化,自己的審美標準,自己的文化精神統統沒有了,因此,自身的價值判斷也就沒有了。課程體系的變革引發的問題是深刻的文化問題,非常重要。
鄭:從文化意義上説,第三世界往往是自願被文化殖民的。
王:自願被奴役,特別是年輕一代,這與教育和宣傳導向有很大關係。
鄭:您的看法似乎充滿憂患意識。
王:我們在搞教育,肯定要考慮人才培養問題,而不僅僅只是培養一個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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