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會有一些藝術院校的老師跟我訴苦,説是現在的學生素質遠不如從前了,為了證實這一點,甚至還有人列出了一大堆前輩藝術家成名時的年表發佈在網上,以此來説明今不如昔的現實,反襯出現在年輕人的淺薄、輕率和不作為。這樣的資訊散佈多了,讓我也不知不覺地相信了九斤老太説過的話,以為歷史真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以至於回到藝術界的現場時,我也逐漸開始産生錯覺,覺得在物質主義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不會再有我們過去的那種理想。所以,對於違背了經濟收益原則的試驗藝術而言,大概也不會再有年輕人願意去繼承和探索了。然而,事實勝於雄辯,流言止于智者。最近一個頗有意思的展覽,就徹底打破了我的成見,改變了我對年輕一代藝術家的看法。
這是一個題為“有個姑娘”的展覽,7月28日在北京宋莊睎望藝術館開幕,展覽集中了一些“80後”年輕藝術家的試驗藝術,是試驗藝術走向年輕化以後的一次全面亮相。展覽取“有個姑娘”為題,帶有戲謔的成分,跟年輕人的遊戲心態相吻合,讓我感到了某種俏皮的意味。我本以為這也只是一個類似“卡通形象”的展覽,不想,當我進入展廳後,卻被撲面而來的肅穆之氣所感染,頓時不得不對“這個姑娘”刮目相看了起來。展廳裏的許多作品不僅語言新穎,而且立意也很深刻,儘管受到經濟條件所限,有些作品沒有在物質材料上充分展開,但是,他們刪繁就簡,利用現有的物質材料轉換出一種巧妙的語言方式,其觀念中體現出的藝術智慧,絲毫不亞於他們的前輩,甚至擺在觀念藝術的世界舞臺也毫不遜色。比如來自重慶的“細胞小組”,兩個成員山羊和董勳從鐮刀中攝取靈感,將其轉換為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的漢字筆劃,語言雖然簡潔,但極為尖銳;厲檳源利用機械裝置不停地打開和關閉一排排的抽屜,從哲理上揭示出開與關、進與出的悖論的同時,也使他的作品成為了國內少有的抽象裝置;梁半用熒光筆強化不同國家國旗中的星星符號,然後將其排列製作成影像投射在墻面上,隨著夜幕降臨,國旗的其他部分漸漸消失,而熒光筆塗抹的星星則閃閃發光,其寓意不僅深刻,而且語言也很新穎,極富創意;蘇鈳將現實與夢境相連接,佈置出一個充滿戲劇化的超現實場景,尤其是利用女性的絲襪層層疊疊地製作出一張畫面,在揭示出潛意識性幻想的同時,也豐富了抽象藝術的語義;呂智強設置了一個現實生活中的衛生間,將所有用品如洗漱池、抽水馬桶、毛巾等都一一用文字標注,在強化詞與物的對應關係時反倒給人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李燎用手機攝像自己記錄下自己倒退行走若干公里的全過程,用最簡約的方式挑戰了人們的思維慣性……諸如此類,可以説都充分體現了這些年輕藝術家的創作智慧和語言的操控能力。顯然,這也是別的藝術方式所無法取代的。事實上,試驗藝術的意義正在於此,在於藝術家在語言方式上的拓展,同時也豐富了人的想像力和感受力。
展覽其間,我跟幾位年輕藝術家有過短暫的交流,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們敢想敢做,對於一些過去常常被人忽略的領域,比如人的潛意識等等,都有大膽的涉足和介入。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這一代的精神內涵與藝術特徵吧。不是他們不深刻,而是思維的方向發生了變化。過去我們受集體主義思想的熏陶,在艱苦歲月中磨礪,反映在藝術上自然會帶有一種憂患意識,由此而體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現在的年輕人被物質和網路世界所包圍,生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當然也就更關心自己的內心體驗和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這裡沒有什麼可比性,更不存在高與低,區別只在於廣度和深度,而這兩點都可以通過持續的探索相互打通,最終成就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事實上,現在的年輕藝術家們遠要比過去的藝術家更有見識,這不僅因為前輩藝術家們已經為他們打下了豐富的語言基礎,也因為開放時代為他們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這就像我看過的“這個姑娘”展,每個藝術家都各自為陣,自有一套敘述方式和語言途徑一樣。對此,我們切不可用過去的宏大敘事來規範他們,要知道他們在藝術觀念和表達語言上的自我推進,恰恰是對過去那種集體無意識的個性突圍與人文超越。説到這裡,我不禁又想起了李澤厚先生的美學專著《美的歷程》。李澤厚先生通過“美”的抽象繼承,上溯中華文明的五千年傳統,雖然從中提煉出來了一種歷史的“積澱説”,但卻無處不滲透著感性超越的衝動。所以,在書的末尾他留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懼往矣。然而,美的歷程卻是指向未來的。”我想,指向未來不僅只是一種期待,也是一種動力,至少對於李澤厚而言,當年寫作《美的歷程》就是源於指向未來的衝動。是的,歷史固然可敬,但未來更讓人神往。因為那是年輕人的天地,是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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