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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仁珪:當下教育無法“複製”啟功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2-07-30 15:06:43 | 文章來源: 東方早報

平民本色與精英意識

藝術評論:我覺得啟先生雖然是清朝皇家的後裔,他有很突出的特點就是平民性,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理解?

趙:可以。

藝術評論:你怎麼理解這種平民性的形成呢?

趙:啟先生應該説在為人方面,平民性和知識分子的清高兩者都有,互為表裏。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社會人,從生活角度或者從安身立命來説,包括人與人的交往來説,他從來把自己當做一個平民,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即使到後來,那麼多的頭銜榮譽,啟先生從來沒説過自己有多了不起,出門了得怎麼樣,大家得怎麼敬著我,我得有什麼待遇。啟先生就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他也不願意跟那些達官貴人去過多地爭,反而跟下層人都特別親密。為什麼親密?因為他沒有架子,他沒認為我比工人高一等。修下水道的工人來家裏,啟先生都是以禮相待,從來沒説你是工人,你是為我服務的。有一回有一個修下水道的在路上遇到啟先生,啟先生主動跟他握手。工人很慌,説:“我手是臟的!”啟先生説:“不要緊的,只要你不是黑手黨,咱們就是朋友!”

藝術評論:啟先生一直是很幽默的!

趙:這都説明瞭他的一個自我定位。關鍵是他青少年的時候就是從平民過來的,從小就過得是苦日子。祖父死了以後家境就衰落了,沒錢了,葬他祖父最後是賣了家藏的《二十四史》才有的錢。後來他的母親死了、姑姑死了、老伴兒死了,他還是沒錢。啟先生就把寫《紅樓夢》註釋的稿費用作喪葬費用。啟先生他自己雖然是清朝的貴族血統,但他實際上過的是苦日子,在小乘巷裏住破房子。

藝術評論:小乘巷現在還在嗎?有沒有遺跡什麼的保留下來?

趙:在,那個小房子還在,是啟先生的一個親戚住。那個房子現在比最初要好點,最初就一間小房,冬天透風,夏天漏雨,頂棚都是破的,夜裏跑老鼠,地上半磚半土,墻都是歪的。

藝術評論:那他在那裏住了多長時間?

趙:具體我説不清。到了1981年學校給他分了房子,比我這個可能小一點兒。後來就搬到北師大小紅樓,一直住在小紅樓裏。所以那個時候他就住在這麼個小寒窯裏,一下雨又擔心房子塌了壓死了,就是窮,就是過平民生活,所以他有平民本色。所以這是生活經歷和家庭造成的,他得靠著自己教書、賣畫才能吃飯,生計都成問題。所以他有這種思想是很自然的。後來那個房子在一九七幾年的時候有個海軍政委,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啟先生可能給他寫過字),他派了幾個兵在那兒給翻修加固了一下,所以現在看到的是加固後的房子。這是一個狀況,還有他是一個生活中的人,他不能脫離生活的狀況;再有一個,他雖然作為一個社會中的人只能這樣,但他從心裏面、骨子裏對學術對藝術都有很高的追求——他從小結識了這麼多名家名人,有這麼好的藝術修養,有這麼高的起點,所以他在藝術上、學術上都有很高的追求。所以從這一角度上來説,他又不是一個甘心淪落(的人)。

藝術評論:平民只是對自己在社會定位的認識,有一句話叫“平民本色,精英意識”,他本質上還是一種精英意識。

趙:對,精英意識,從思想境界來説,他起點就高,經歷的事又多,讀過的書又多,對中國的現狀、歷史都瞭如指掌。中國社會到底怎麼回事,他一清二楚,看得明明白白。從這個角度來説,他絕對不屑于做一平民而已。他有自己的藝術追求、學術追求,也有政治追求、思想追求,只是他沒有那麼張揚。

藝術評論:其實我看他的一些文章,包括聽他的幾次談話,話裏面貌似很平和,但是骨子裏面愛憎分明、一針見血,有時候很強烈的。

趙:所以像有的官向他求字,帶著官架子,派一個秘書就來了,説:我們首長説,讓你給寫個什麼什麼。啟先生聽了都很不願意很不高興,有時候都頂回去了。有一次一權力者派一秘書要啟先生寫字,還限期,啟先生説:“我要不寫呢?”最後不含糊地拒絕了。那秘書最後都傻了。

藝術評論:他們怎麼可以説限期呢?

趙:他就説“你得什麼什麼時候之前寫好”,這不就是限期嗎。還有一次,也是一個官或者什麼名人,要辦一個展覽,比如説今天是22日,22日要辦展覽,來人就説:“啟先生您寫幾個字,22日辦展覽,我20日之前來取。”啟先生聽了就淡淡地説:“你23日來吧。”人家就説:“22日辦展覽啊。”啟先生就堅持説:“你就23日來吧。”那人就聽不懂。

藝術評論:聽不懂話裏有話。

趙:所以這些都説明他對權貴並不阿附。

藝術評論:就是一直以來知識分子的風骨都在的。

趙:當然這種現象,就是直接頂回去的也不多見,他一般用幽默的語言頂回去,明白人一聽就明白,説明他還是有一定自己的見解。北師大有三個教授,大家説某教授是亢而不卑;另外一個教授是卑而不亢,而啟先生是不卑不亢。

藝術評論:這就是“君子風格”。

趙:對,有君子風格,他有自己的原則,表面上是很謙和的,但你不能超越他的底線。

藝術評論:所以他的居室叫堅凈居,從這些事件是可以體味到啟先生起這齋名的追求所在。

趙:這個號他自己也説過是康熙的題詞,康熙給他們家一方硯臺上刻的兩句話,啟先生非常喜歡這兩句話,“一泉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堅凈就是啟先生非常欣賞、心目中所追求的。

藝術評論:趙老師能否談談你自己追隨啟先生的經過?

趙:説啟先生非常欣賞我也是高抬我了,我也不敢説,但他對我是非常提拔和獎掖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想也沒其他原因,主要是我這人比較笨,比較樸實,沒什麼功利的想法。所以啟先生還是比較信任我。有時候啟先生也説:你這人太迂了。我也確實有時候比較迂,可能從啟先生來説,他寧可喜歡迂一點兒的,而不喜歡滑一點的。啟先生對我的這些獎勵有點像陳垣校長對啟先生的提攜一樣。啟先生回憶陳垣校長就覺得,陳垣校長處處護著他,特別關照他。別人都反對啟先生,説他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陳垣校長就三次將啟先生請到輔仁去教書,所以啟先生也特別感激陳垣校長。從這個角度來説,啟先生應該也受這方面的影響,如果他看中以後,他就覺得即使這人笨點兒迂點兒(也沒關係)。

藝術評論:其實這就是一個品質的問題,儒者總是敦厚的。

趙:所以他應該是比較信任我的。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吧,比如説在讀研究生期間,我們當時第一屆九個研究生,都是啟先生的研究生。

藝術評論:你們是哪一屆?

趙:1978年考了他的研究生的。一開始是集體帶的,到了第二年開始做論文,啟先生就管帶我和另外一位,所以我們就更“嫡系”一點兒,就是更正式的師生關係吧,就像現在的導師一樣,一個是我正式分到他的手下做研究生,記錄在案;再一個我覺得是我喜歡寫點詩詞。

藝術評論:他對詩詞特別重視?

趙:他對這個特別感興趣,別人不做,我做點兒。我每次做詩詞給啟先生看,啟先生都非常高興,比收作業還高興——他願意給我講詩詞,有時候也給我批改一下。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説,在這方面也有點兒偏愛我。可能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啟先生他自己是沒有學歷的。

藝術評論:對,他的自撰墓誌銘開篇就説:“中學生,副教授……”

趙:對,自學成才。而我從中文角度來説我也沒學歷。我的大學是外語系的,大學畢業以後教了十年語文,當時沒有外語所以只能教語文了——可以説,我的中文方面是自學成才的。所以應該也有這個原因。

藝術評論:自學有個好處,是有的方面就比較通。

趙:對,有的方面比如作點詩詞,可能比中文系的本科生更好點兒,或者更有興趣點。他們可能沒這興趣。這個可能也算一方面吧。畢業之後我就留校了,留在了中文系。留在中文系的有兩個老師,還有一個是搞明清文學的聶先生。搞傳統文學留校的就是我,這樣一來我跟啟先生的關係就更為密切了,啟先生家裏有什麼事都是我張羅。每月發工資的時候,那時候發工資不是打卡,我每月給他送工資。時不時地我也經常過去跟啟先生聊聊天。

藝術評論:住得也很近?

趙:對,我們就聊聊天、談談學問,談談學習上的一些感受,有什麼問題就問問啟先生,做了什麼詩詞就給他看一看。這樣一來二去就接觸得更多了,他也就對我更了解了。

藝術評論:就是説啟先生很多事情也都是託付你?

趙:可以託付。啟先生身體也不好,經常住院,當然我就義不容辭,該怎麼招呼怎麼招呼,住院陪著等。所以這樣一來從業務上來説他也很欣賞我,從生活上來説關係也很密切,所以啟先生最後的遺囑裏(其實我從來不提這事兒,也不該提這事兒),他稱我為朋友,就説:什麼是朋友呢,朋友非它,我之伴也。

藝術評論:這我真沒聽説過,你自己當時可能也想不到。

趙:是,我也非常感動。我後來給自己也起了個齋號,叫“土水齋”,啟先生的叫“堅凈齋”,“堅”取一半是“土”,“凈”取一半是“水”。這也就表示我對啟先生的一種感激。所以出於這種種原因,啟先生就找我做口述歷史這事兒。

藝術評論:啟功先生有一本《論書絕句》,好像也是你做的校注。

趙:對。《論書絕句百首》,啟先生寫了一百首詩,後面每首自己都有一個古文的解釋,但是很多人還是看不太懂,所以要把註釋做得更加詳細一點,那麼我就做了《論書絕句百首》的註釋。後來啟先生還有詩集《韻語集》,這裡面也有很多典故,或者詞語或者本釋,和生平相關的一些本釋,可能一般人也不太了解,所以我又作了一個註釋。啟先生也還算滿意吧,所以後來《口述歷史》也就找我了。另外住得也比較近,比較方便。

藝術評論:您當時做《口述歷史》是不是有些事也不太清楚?

趙:那當然。

藝術評論:做了之後有沒有什麼對他更新的看法?

趙:一方面是對啟先生更加了解了,再一個更重要的是覺得他更可親可愛,更真實,更了解了。在我心目中我覺得,啟先生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或者説是天才。你看啟先生的記憶力這麼好。

藝術評論:對,書中有很多細節讀來如在昨日,啟先生回憶時已經90多歲了。

趙:不光是回憶自己的事,在於平常人的交往中,以及詩詞歌賦,信口即來,肚子裏有數以千計的詩詞歌賦,甚至《史記》的很多篇目他都背得出來,《史記》中的《高祖本紀》他都能背。有一本辭書叫《爾雅》,他也能背出來。

藝術評論:九十多歲還能背那麼多,這個是真的厲害。

趙:接觸很多之後,確實覺得啟先生有著超凡的記憶力,確實非一般人能企及的。包括他的一些見解,都是讓人覺得很佩服,所以對啟先生就更加尊重了。所以我願意追隨啟先生,我就是很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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