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當代著名學者、收藏大家、文物鑒定專家王世襄先生逝世。當時,著名青年畫家榮宏君想到他曾于2004年偶然得到了一批東西,這些東西都是王世襄先生的信札和在“文革”期間的全部檔案資料。榮宏君滿懷對王先生的悼念和敬仰,決定編寫一本著作,以示對王世襄的紀念。在對王世襄那批資料進行全面梳理和通讀後,榮宏君對他的生平、性格、經歷和人格都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於是開始創作《煙雲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一書,終於在近日出版。本報特摘錄部分內容,以饗讀者。
上世紀80年代,王世襄相繼出版了《明式傢具珍賞》和《明式傢具研究》兩本古典傢具專著,一時間在中國乃至世界古典傢具收藏界引起了巨大反響。上世紀80年代初,隨著中國經濟的逐步崛起,收藏熱潮在神州大地迅速蔓延開來,古玩、字畫、瓷器乃至古典傢具的價格均扶搖直上。傢具收藏界在王世襄這兩本書中獲得知識的同時,更關注收錄在書中的那些精美的黃花梨、紫檀傢具的收藏去向,甚至有些藏家曾想盡辦法説服王世襄轉讓這批珍貴的傢具,並在價格上開出了天文數字。但是王世襄並不為之所動,他想給他傾盡一生心血的收藏找一個最好的歸宿。這一批明清傢具是王世襄為研究中國傢具史而精心收藏的,是王世襄耗數十年之功從成百上千件古代傢具中選出的上上品,而且,經過王世襄的爬梳整理,這些傢具早已成為明清傢具的標準器,是一段流傳有序的明清傢具史。
王世襄收藏的這幾十件傢具早已成為中國明清傢具史上的一個符號,其珍貴性可見一斑,王世襄不想使其分散,準備全部捐贈給國家,讓更多的人在博物館中享受中國古代傢具的神韻之美。
收錄在《明式傢具珍賞》中的傢具一共一百七十五件,其中收錄有王世襄本人收藏六十五件。據我收藏的這批抄家清單可知,王世襄一共收藏八十件各式傢具,除上世紀60年代將一件黃花梨交杌贈送給好友楊乃濟以外,其餘七十九件均堆積在北京東城芳嘉園王家劫後僅余的四間北屋內。這些傢具是王世襄經多年蒐集而得,大都是明清傢具精品之中的精品。上世紀90年代初,當時的王世襄已年屆耄耋,他開始思索這批傢具的最終去向。
王世襄的收藏觀比較豁達,他一直認為一切收藏皆“由我得之,由我遣之”。對於一切藏品,他的態度是:“只要我對它進行過研究,獲得知識,歸宿得當,能起作用,我不但舍得,而且會很高興。”王世襄後來在接受記者採訪談到這批傢具捐贈時也曾訴説個中緣由:
當時也有迫使我不得不處理的原因,北京實行私房改造時,凡出租房達到15間,便要歸公。我家有一所房長期出租,只有11間,不夠沒收條件。房管局和街道知道我家中廂房存放傢具,就全力動員我出租,並以如不出租將佔用廂房辦託兒所或辦街道食堂相威脅。不得已我只好出租,從此産權就不屬於我了!傢具只好堆入北屋三間。但後院有五家住戶的小廚房利用我北屋的後墻作為廚房的後墻。小廚房都用油氈作頂,距北屋房檐只有三尺。任何一個小廚房起火,北屋和傢具都將同付一炬。還有房管局安排搬來的住戶,是白鐵匠,整天打鐵、焊洋鐵壺、做烤箱,使我不能休息。他的老婆專撿破爛,堆了滿院子,還在院內蓋住房。我請街道協調此事,街道袒護他,因為我是摘帽“右派”。在上述情況下,我只有搬家了。但單位不分給我房,買房又買不起……
恰好此時,上海博物館新建,王世襄的老友、香港實業家莊貴侖先生想替父親買一批傢具捐給上博,以了父親的遺願,經與王世襄多次商談,最後以市值十分之一的價格買下了王世襄所藏的七十九件珍貴傢具。
莊貴侖付給王世襄一共一百萬美金,為當時國際行情的十分之一。王世襄用這筆錢在北京朝陽區芳草地購寓所一處,自此搬離了他生活過八十年的芳嘉園。在芳草地儷松新居內,王世襄開始了他晚年創作的最後一個輝煌階段。
關於王世襄舊藏黃花梨、紫檀傢具“捐贈”上海一事,北京文物界有關人士頗多微詞,坊間關於王世襄傢具“捐贈”一事更是眾説紛紜。有人説王世襄根本不熱愛生活過的北京,所以才將傢具“捐贈”上海;也有人説王世襄將傢具賣了一百萬美金,他只愛金錢──流言飛語一時充斥市巷。王世襄半生蹉跎,早參透了世態炎涼,他一貫堅持“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收藏觀,所以對坊間的一些無聊的傳聞皆置之不理。這更為“捐贈”一事佈下重重迷霧。王世襄將大半生收藏低價勻給莊貴侖,並由後者轉贈給上海博物館,這其中難道真如坊間傳言那樣,是由於王世襄不熱愛北京嗎?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了解了事情的另外一個版本。
2010年3月的一天,我應朋友的邀請參加一個聚會,席間與孫雪濤先生閒聊,説起我最新正在準備出版的書稿《煙雲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孫雪濤突然説:“我與王世襄先生上世紀90年代初就認識了,而且為他的傢具捐贈一事幫過小忙呢。”欣喜之餘,與孫雪濤另約時間詳談。2010年6月26日與雪濤兄一同出差鄭州,忙完一天的公務後進行了一次詳談,於是得以了解王世襄捐贈的另一個版本……
1993年初,王世襄邀請錢正英到東城芳嘉園老宅做客。走進王世襄僅余的四間北屋內,錢正英仿佛一下子闖進了中國傳統藝術的殿堂,看到數百件文物都擁擠在這四間北屋內,所有的傢具均被主人拆散了疊放在一起,佛像、圖書、瓷器更是擺滿了屋子的角角落落,當時的情形可以説是除了一張床和一張主人寫作的桌子之外,房間再無任何多餘的空間。平常人很難想像,就是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一部部驚世駭俗的有關中國傳統文化的巨著相繼出版發行。在王世襄的講解下,她對中國明式傢具的藝術價值第一次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同時又為王世襄嚴謹的治學態度和一心向學的精神所深深感佩。錢正英一向關注每一位政協委員的生活和學習,並積極幫助他們解決在生活中遇到的實際困難,於是便詢問王世襄有何困難需要解決。王世襄便把自己住房困難的情況向錢正英作了彙報,並表示自己已年屆耄耋、來日無多,願意將自己收藏的明清傢具捐給北京市有關部門,作為照顧,希望北京市給自己調配一處住房作為頤養天年之所。錢正英爽快地答應了王世襄的請求,並很快向北京市相關領導寫信説明瞭王世襄的情況。因為有了相關部門的關注,這件事情便很快有了回音,王世襄收到了北京市有關領導的批件,讓他去找相關部門協調有關捐贈和解決住房一事。
1993年10月8日或者9日,孫雪濤正在家中照顧剛剛出生的孩子,忽然接到王世襄的電話,説他已拿到北京市領導的批件,要孫雪濤陪同去找北京市房管部門。匆忙之間,孫雪濤打車趕到與王老相約的地點,接待方看了市領導的批件後,並沒有表現得誠惶誠恐,當王世襄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後,對方表示很難達到王世襄的要求。可能對傳統文化了解不夠,對王世襄所要捐獻的珍貴傢具的價值可謂一無所知,幾經交涉協商,終因主管部門答應的住房面積和王世襄的要求相差甚遠,這件事就這樣無果而終了。
聽完孫雪濤的敘述後,我不禁陷入了迷茫。據我了解,王世襄從沒有在任何場所提到過此事,而且他在所有的文章中都強調早在1993年2月,上海博物館飭員來京將傢具運走,這樣一來時間上和孫雪濤的敘述就有了時間差,究竟是王世襄不願提這段傷心事,還是孫雪濤記憶有誤?在成就此文的過程中我曾數次向孫雪濤求證,雪濤兄皆以肯定的語氣回答我:“沒錯,時間的大致年份和月份都是準確的。”
以上就是關於王世襄先生珍藏傢具“捐贈”的兩個不同版本,我本人不敢説哪一個更貼近真實,只是如實地將其記錄下來,也算為研究王世襄與明式傢具增添一份資料。
摘自《煙雲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