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大可
羅丹的雕塑《青銅時代》、米勒的油畫《晚鐘》、哥本哈根的“美人魚”銅像、俄羅斯的登月車等等,都是本次世博中最引人注目的寶物。借用這樣的器物塑造歷史,是參展國家的共同策略。上海世博當局也急切地出示了本土“國寶”,那就是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它被投放于中國館的核心位置,用以展示中國古代城市的盛世場面。
但中國館本次展出於的並非原圖,而是由某家數位公司製作的百米投影動畫。那種影像觀摩的宏大形態,引起本國朝拜者的集體驚嘆。為彌補真品缺席的遺憾,在中國館的另一個角落,又展出了明代畫家仇英的所謂“摹本”。但該作品並非真正的“臨摹之作”。仇英是明代繪畫大師,他有尊嚴地參照了張擇端的構圖,並套用原作的名字,僅此而已。仇本《上河圖》以蘇州為城市藍本,採用青綠重設色技法,畫作長度9.87米,比宋本多出將近一倍,整個畫風與張本截然不同,具有獨立文本的基本特徵。但主辦者卻宣稱,由於真國寶無法長時間展出,只能用仇英的“摹本”代替,這種違反常識的説辭,引發了外界的學術質疑*。
在中國歷史格局的演變中,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北宋京城,位於以黃河-漢水為依託的早期政治中軸線上(西安-開封,又稱西軸線);而到了南宋,中國政治中軸發生東移,形成以運河為依託的後期中軸線(杭州-南京-北京,又稱東軸線)。這一軸線轉移,是中國歷史分期的重大標誌。用蘇州代替開封,混淆兩種截然不同的城市樣態,就是本次世博中國館最大的文化硬傷,顯示策展方對中國歷史的草率與無知。
本次世博策展的更大失誤還在於,真正意義上的“國寶”,並非這些只有膜拜價值的藝術品,更不是堆砌在屋頂上的皇家花園模型,而是那些日常器物及其製造技術——瓷、茶、絲。這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三大日常發明。因鄭和七次遠航的緣故,它們在16~19世紀形成強大的傳播勢力,越過文明的茫茫黑夜,改變了整個世界的生活圖景。
基於上述原因,擁有完整進化脈絡的中國古代器物史,應當成為上海世博的歷史敘事主線,卻意外地遭到了主辦方的“忽略”。於是,中國不僅失去器物原創力的表達時機,而且喪失了歷史遺産的表述能力。那些彼此邏輯關聯的重大器物,未能被中國館集中展示,相反,它們分散在浦西城市案例館(西安、南京、杭州、蘇州和寧波等)的角落,退化為一些細小而脆弱的碎片,無法支撐宏大的國族敘事。
城市案例館中的蘇州展區,用繪有寫意山水的山墻招引遊客,並指望以“刺繡敘事”來概括該城的文化特徵,卻因策展不力而顯得柔弱。整個展區分佈著一些刺繡作品、幾張繡架和幾塊淩亂的絲綢。它們看起來只是膚淺的羅列,無法表述農業時代的日常生活場景,更無法表達蘇州非物遺産和現代性的邏輯關係。西安大明宮館,更是一座高唱空城計的倣古城樓,其間沒有填充任何文化內臟。這種歷史敘事的無力性,像病毒一樣,瀰漫于絕大多數本國場館,構成了上海世博的最大困境。
唯一值得提及的,是中國美院為寧波滕頭案例館所做的方案。為了向農業時代作技術還原,整座建築外墻使用“破磚爛瓦”,而內墻則採用竹片拼貼;屋頂上有一堵散發水霧的生態綠墻,以及一小塊長滿水稻的土地,儼然是華夏農業文明的縮微模型。這種質樸的手法,具有強烈的敘事效果,在城市的中心,它舉輕若重,重構了稻作文化的現場。但這座場館遭到了“邊緣化”處置:它位於世博浦西園區最南端的圍墻邊側,猶如一道泛黃的老式花邊,參觀者必須穿越複雜的地形,才能發現這座“最後的建築”。
我們已經看到,本次世博的各國策展人,大多熱衷於使用高科技影像技術——超寬螢幕、3維、4維、IMAX和全息電影、以及各類LED照明與高清投影,而遊客也為那些炫目的多媒體影像效果熱烈歡呼,甚至不惜排隊9個小時觀看沙特國家館,創出“堅韌的排隊者”的等待奇跡。這種“大排檔科技”支撐著整個園區,把世博會變成尋求感官刺激的遊樂場。南韓館派發歌手演唱會門票,甚至引發一場激烈的流血騷亂,據西方媒體報導,事件中有一女死亡,十多名武警重傷。在文化大衰退的時代,沒有人能抗拒來自娛樂主義的海嘯。上海世博的命運大致就是如此。
*注:展方從7月下旬起,悄悄撤下仇英的《清明上河圖》,代之以秦始皇陵兵馬俑,以修補這個文化硬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