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清
“頭髮長,見識短”,是中國不尊重女性的説法。而鼎鼎大名的“西方現代繪畫之父”塞尚,居然也自己説自己“髮鬚長才能短”!(cheveux et barbe plus longs que le talent)塞尚是1864年2月27日給努馬·考斯特(N. Coste)的信中作這番自悲的坦露的。
這話與一般的藝術史學者心目中塞尚自信滿滿地教導人們畫畫要關注“園錐、圓柱、圓球”的光輝形象,委實反差太大,以致人們會一下子徹底懵了。
歷史委實有太多的謊言。一切歷史端看是誰寫的。一位歐洲藝術史家説過:一位猶太人寫的藝術史與一位非猶太人寫的藝術史,是完全不一樣的。因此我曾強調:藝術史是一種權利。
塞尚,一位自認失敗、在當時繪畫價值體系中也事實上失敗的畫家,居然在身後獲得神話般的地位,便是這樣一齣充分展示翻雲覆雨歷史話語權的悲喜劇之一。
其實,從所有真實歷史資料來看,塞尚是一個鬱鬱不得志、畫技笨拙、自認失敗的畫家。不過,他的一生比梵谷要少一些悲劇性,因為梵谷絕望至死,而塞尚則在臨死之時,感覺到了些微他未來的榮耀。
我曾在巴黎奧爾賽博物館看過塞尚的一個早期作品展。那是一個充滿壓抑、沉重感覺的展覽。人物形象畫得濃重、笨拙,腦袋真就是一個蘋果般的圓球,畫技的實在不足稱道。這不過是一些追慕古典繪畫而又力有不逮的作品。
塞尚一輩子都在追求古典繪畫的理想。他最崇拜的是法國古典主義大師普桑和羅蘭的繪畫。同時代的,他極其崇拜新古典主義、如今被稱為“學院派”畫家布格羅(Bouguereau)和庫居爾(Couture)等人。同時,他也極其看重當時法國的“全國美展”——美術沙龍的榮耀。每屆不拉都送作品,但每次都落選。
今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甚至在羅丹面前下跪!
有兩個人説了同一件事。1894年,應莫奈之邀,塞尚去莫奈住的吉凡爾尼鎮小住。一天,莫奈邀請了法國政治家、後來人稱“老虎”的克雷蒙梭,作家米爾波(O. Mirbeau),藝術批評家熱弗洛瓦(G. Geffroy)和當時法國美術界紅人羅丹來做客,塞尚也一起聚會。第一個是莫奈的説法:羅丹誇了幾句塞尚的畫,塞尚竟“讓全體人錯愕,去跪倒在羅丹面前,説他是何等在乎一位軍榮團授勳的人的誇獎!”(1)第二個是熱弗洛瓦的説法,更具體一些:“塞尚把我和米爾波拉到一旁,熱淚盈眶地説:‘羅丹先生一點都沒架子。他竟跟我握手了!一個授過勳的人!!!’更有甚者,午飯後,在一條小徑中間,他在羅丹面前跪下了,為了再次感謝他跟他握手!”(2)
“現代繪畫之父” 膝蓋怎麼這麼軟?怎麼就像今天的追星族,面對當紅明星,既是“熱淚盈眶”又是下跪?跟名人握一下手,就讓他如癡如醉!
塞尚骨子裏是個情結深固的古典主義者。他實在是畫不出“古典”才畫成歪歪斜斜的粗筆塊面。塞尚的“笨拙”,完全不是後來成百上千的藝術史家所讓人們相信的那樣是有意為之,而是他真地畫不好,才畫成那樣。
塞尚的畫技真地不怎麼樣。他曾經為他的畫商伏拉爾(Vollard)畫肖像,擺了115次模特兒,還是畫不好,最後放棄不畫了。同樣的事情還有一件,1896年,塞尚為批評家熱弗洛瓦畫肖像,去他家前後畫了三個月,畫不下去,在熱弗洛瓦堅持下又畫了七八天后,最終還是放棄,派人取回了畫畫工具。(同上)
畫靜物亦是如此。常常是,蘋果畫爛了,花兒畫凋謝了,畫還沒畫好。於是塞尚找來紙花,紙花更經久耐畫一些。或者乾脆,找一張花卉的版畫來描摹,倒的確保險可靠。也真是的!
塞尚多次在言談中悲嘆自己畫不出來。臨死前兩年他還向埃米爾·貝爾納(E. Bernard)坦白:“我總是實現不出來!(Je n’ai jamais pu réaliser!)啊,要是我能畫出來有多好!”“我有一點小感覺,但我從來不能夠將其表現出來……”(3)無獨有偶,另一位“現代藝術大師”賈科梅蒂也在日記裏坦白:“我總是達不到……”兩位都是自認失敗的畫家。
除了怪自己畫技不能得心應手,塞尚還怪自己眼睛不好。貝爾納記述道:“塞尚最抱怨的是他的視力。他告訴我:‘我眼中的平面會重疊。有時,直線會顯得傾斜’”(同上,第44頁)他跟他童年的朋友加斯蓋(Gasquet)也抱怨過他視力不好,看東西老歪斜。
所以,塞尚畫面上的歪斜塊面,實在不是他有意為之,而是無可奈何。他自己也不欣賞自己的畫。正因為此,當畫商伏拉爾讓塞尚寄一批畫到巴黎來,塞尚根本沒把自己的畫當回事,一百多張油畫布,隨便卷成一個大包,當普通物品托運到巴黎。
塞尚所欣賞的,始終是古典主義畫風。無怪乎,他不喜歡高庚的畫,説高庚“不是一位畫家,他只會搞一些中國圖像(images chinoises)。”(同上,第41頁)法語“中國的”一詞,這裡是“怪誕、想入非非”之意思。他也不喜歡梵谷的畫,稱之為“瘋子的畫”。
塞尚在巴黎期間混得不好,性格中交織著深深的自卑和由自卑而生的自尊易怒,甚至乖戾,舉止粗魯。在印象派常常聚會的蓋布瓦咖啡館,他會因為一語不合拂袖而去。
塞尚的同鄉好友、著名作家左拉,對塞尚的畫也很不滿意,不僅寫信真誠相勸,還寫了一本小説《作品》(L’Oeuvre)諷喻塞尚。小説的主人公克洛德·朗蒂埃(C. Lantier)明顯是以塞尚為原型,從失敗到失敗,最後在一幅未完成的畫前上吊自殺……1886年小説出版後,兩人絕交。
可以説,塞尚是在對巴黎、對自己作為一個畫家感到絕望,才在晚年回到南方老家埃克斯-普羅旺斯。即使回到家鄉,他依然是一個無能畫家的形象,小孩們會在街上向他扔石頭。
正是這種失敗感,反而成全了西方現代藝術史上一個歪打正著的塞尚:他畫了一批毫無功利心的畫,一批以平淡之心出之的畫。一種無所謂的心境下,每天背個畫箱外出,對著聖維克多瓦山,日常性地涂塗抹抹,不把自己的塗抹當作“藝術”,那種能進入官方沙龍、得到軍榮團授勳的“藝術”,反倒讓這些像未完成的草圖那樣的作品,顯示了中國審美價值中品格極高的“平淡”(或“淡”)的意境。
印象派對於西方古典藝術的革命意義,遠大於印象派對於中國畫家的“革命”意義。中國畫家早就不那麼孜孜于形似,習慣於“寫意”,習慣於“以形寫神”。
歷來重科學講準確的西方人,他們接受印象派,其實比中國人困難得多。印象派的成功,是畫商杜朗-呂埃爾成功地把法國印象派繪畫賣到美國市場,是市場的成功,是市場的價值抗衡了學院的價值。
塞尚亦然,搭上了印象派成功的順風車。塞尚一直未進官方沙龍的作品,在他臨死前幾年,成功地在市場上得到拍賣。此後,出於市場的需要,或出於一種“現代藝術”主流意識形態的需要,人們製造了一個塞尚的神話,把塞尚捧到了天上。
法國當代作家索勒斯(P. Sollers)寫過:“畢加索和馬蒂斯對塞尚宗教般的虔敬,對於我而言很正常。塞尚,就是上帝。”(同上,第33頁)。克麗斯蒂娜·杜巴克(C. Duparc)也把塞尚比作摩西,把聖維克多瓦山比作“聖山”。 1995年6月29日的《快報》週刊(L’Express),充斥這樣的標題:“繪畫之神”、“塞尚在,我遇之”、“沿著塞尚的腳步”、“埃克斯的朝聖”……
應該説,塞尚身後的隆盛哀榮,都與塞尚本人無關,與塞尚的自我評價無關。因為塞尚幾乎終其一生,都認為自己“髮鬚比才能長”。或者説,塞尚的榮耀,是西方現代藝術史上喜劇般的歪打正著……
註釋;
(1) Paulette Howard-Johnston : Une visite a Giverny en 1924, 《Oeil》No 171, mars 1969
(2)BMC: Petites histoires de l’art, 見http://art-maniac.over-blog.com/article-3828448.html
(3)Emile Bernad : Conversations de Cézanne, 轉引自Herve Serane:Voyage au bout de l’art moderne,Editions Michel de Maule, 1997, p.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