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山水文明與精神的超越性
發佈時間:2023-03-13 11:11:54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林志猛 | 責任編輯:常曉姣中國有眾多名山勝水,形成了獨特的山水文明。黃河長江流域源遠流長,涵蓋了諸多不同民族的思想和文化,造就了驚世絕倫的文學藝術,呈現出紛繁多樣的文明形態。“山水”並不僅僅指涉“風景”,而是具有豐富的內涵。山水與天道、仁德、自然、生活方式密切相關,中國山水文明包含著對宇宙、生命、歷史、道德的深刻認知。
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
首先,山水體現了道的特性,由山水可觀天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八章)水能滋養萬物,不會因為相爭和衝突而破壞自然的和諧有序。水處於卑微的位置,卻彰顯了上善、至德和聖人的無為而治,水之“道”有益於心性涵養和政治治理。水為天下至柔至弱之物,卻能擊穿石頭等堅硬之物,以弱勝強,以柔克剛。南朝宋畫家宗炳表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畫山水序》)。山水以其形質之美更直接鮮明地呈現“道”,使仁者在靜觀山水之中因悟道而喜悅。這也印證了孔子所説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按照朱熹的解釋,“知者達於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於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四書章句集注》)。事理像水一樣變動不居,義理像山那樣永恒不變。山水形成一種互補,將變化與恒常融為一體。通過在山水間遊走、居住、體悟、靜觀,人們可參透天地之道、治世之道,成為智者或仁者,抑或相容兩者,既有智者的內在精神愉悅,又有行仁之壽。
《淮南子·原道訓》也明確指出,“山以之高,淵以之深”,山水的自然本性充分體現了“道”和“至德”。水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潤澤萬物,入于無間;而高山仰止,為萬民所瞻。山水最能彰顯道的本性,是人悟道的直觀對象。中國的山水文明展現了“配對”的思維方式,而非西方式的組合邏輯。“山水”融合了靜止與流動、恒常與變化、透明與晦暗、密實和稀疏、整體與部分、陰陽、虛實、高低等兩極的概念。人在山水裏通過“回到源頭”可取得新的興發,汲取新的能量和源頭上孕育般的活力,從而解除身心的對立,回到最好狀態(朱利安《山水之間:生活與理性的未思》)。
第二,山水賦德、山水比德、山水興德也是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詩經》中有大量描述山水的意象來傳達道德教誨,山水賦德是通過展示山水的原貌來喻指人的德性。山水比德也是常見的傳統用法,如《詩經·魯頌·泮水》反覆提到“思樂泮水”,在泮水中採菜,在泮水邊上飲酒,表達對德政的歌頌。詩中還進一步由山水興德,引申出君王要“敬明其德”“克明其德”“克廣德心”,通過修明德性而興邦安民。《詩經·小雅·南山有臺》也以山比德,用南山北山各種草本植物起興,讚頌具備諸種德性的賢人君子,稱其“德音不已”。《詩經》的首篇《關雎》更是借助河流水鳥植物的比興,歌咏“后妃之德”,“風天下而正夫婦”,使淑女配君子,而進賢思才(《毛詩序》)。君子從起先的“寤寐求之”“輾轉反側”逐漸轉變為以琴瑟鐘鼓之禮相迎,心性從自然的情愛衝動轉向禮儀賢德,使性情和德性獲得涵養。山水天地間美好的景、物、人和生生不息的勞作,可激發人不斷完善自身,走向道德人生。
第三,山水文明關乎人應該如何生活。自然山水可當作怡人的風景,也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中國歷代存在眾多山水詩、山水畫,呈現山石、流水、魚鳥、草木、風雲等自然事物構成的景象和意境。詩畫中描繪山水之間的各種變化和組合,體現對宇宙和人世的深層理解。在北宋畫家郭熙看來,“山以水為血脈”,“水以山為面”。畫山可體現為高遠、深遠和平遠三遠狀,同樣,人物也有高遠者、深遠者和平遠者三貌(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人與山水的這種相遇,是內外交互的共鳴過程。自然山水使主觀的個體與客觀的世界相遇和聯結,山水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人既可在山水之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作,又能田園牧歌式地生活,悠遊自在地安頓人生。人與山水在精神層面的相遇,前提並非身心的分離,內在性與外在性的斷裂,或自然山水的人格化。此相遇過程最終使山水展現為對生命和最好生活方式的啟示,使人在山水世界內部完成精神超越、讓生命無限敞開。
山水的內化與精神的超越性
山水可居可遊,但山水之遊並非我們當今的“旅遊觀光”。山水可遊首先是對心性的陶染,追求精神愉悅和德性完滿的樂遊。孔子曾發出“吾與點也”的喟嘆:在早春三月,與諸子“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歸”(《論語·先進》)。曾點志在自然山水中沐浴、吹風、歌咏,顯示出超然、清遠、樂道、指高的心性,“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孔子高度讚賞這種將日常山水化入精神世界的生活方式,在樂遊山水中洞徹天道、開闊心志。
陶淵明同樣在山水田園中獲得了精神的超越,自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其生性熱愛山水,塵世中的各種事務是對人的羈絆,回歸田園使人重新恢復了自然本性。正是在自然山水中,陶淵明體驗到“心遠”的超凡脫俗之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在山水天地間,可使人的精神超脫現世的紛擾,洞察人世和政治的幽微,得到內在的寧靜和睿見。
山水也具有宜居、宜學的性質。儘管人世充滿勞作的艱辛,人類仍可詩意地棲居在天地山水之間。人在日常勞作之餘,還能仰望天空、俯瞰大地,置身於山水之間體悟宇宙天道未顯明的東西。作詩乃是領略未昭明的天理的一種方式,將人的生活引向原初的自然。王維描繪的“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渭川田家》)等,都展現了詩意棲居的美好意象。山水亦是人學習的對象,老子曰“道法自然”,莊子言聖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遊》)。自然山水是人靜觀體道、領略“大美”的對象,人們也能在樂居山水中靜心品讀、遊心於宇宙萬物之自然。
山水可近可遠,小橋流水人家便是我們身邊的日常生活,“桃花源”式山水環境則是遠離塵世的精神生活。像江南水鄉就在我們生活世界的週遭,江南的山水、園林、村落,具有悠閒、自在、隱秀、幽微的特質,這樣的山水文明更注重靈魂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構建。這種悠閒、隱逸的內斂特性,有益於個人和政治形成節制的精神,個體不會過於追求慾望的滿足,政治不會走向過度的對外侵略和擴張,尋求帝國的輝煌。山水介於此世與超越性的彼世之間,乃是隱逸和世俗之地的分界處,可視為此世的超越之地(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
山水是歷史的見證者,出沒于山水之間的漁樵深諳歷史之道。“青山青史誰千古,輸與漁樵話未休”(劉大坤《新居口號》)。處於山水之間的漁樵,靜觀青山和青史,穿梭于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通過永恒的山水來反思變動的歷史和人世。漁樵如哲人般深入思考宇宙、政治、人世變遷和穩定之道,思考無常與有常、俗世與超越之間的關係(張文江《漁樵象釋》)。漁樵“話未休”是對歷史、政治的不懈探索和追問,因此,山水文明背後隱含著政治哲學、歷史哲學的深刻問題。漁樵隱逸于山水之間,又顯露于大地,悠閒且深邃,閱盡歷史滄桑、人間冷暖,具有內在的超越精神。
山水自然對現代生活的調適
長期浸潤在山水之間的人,會將山水內化於人的自然本性。山水的內在精神沒有具體形狀,卻顯現于外形之中。人們通過觀看山水的“形”而達其“神”,人的精神超脫于外物,便可領悟至高天理,“神超理得”(宗炳《畫山水序》)。高山頂峰的光輝絢麗與幽谷的晦暗混沌形成一種張力,山水景象在兩極之間的無限變化會給人帶來無窮的興發,不斷催促人回到事物和生命的本源。人沉浸在山水天地間因觀看到本源和秩序之美而産生精神的充盈和愉悅,從而超越單調乏味的世俗生活,重新獲得勃勃生機的生命動力。山水之美、澄明、溫潤、秀麗、峰迴路轉、曲徑通幽等等都隱含著天道、人道,人與山水的一次次相遇促使人的精神不斷敞開,最後窺見其超越性的層面。但此超越性處於可感的山水世界之中,並未使人轉向彼世。水無根,山有根。人不能長久生活在水上,而要生活在大地上。靜觀山水、臨摹山水,可讓人獲得生命的智慧,忘我而自足。
山水的滋養更容易使人形成和諧、內斂、溫厚的心性,建立起穩定的精神秩序。山水文明強調天人合一,宇宙—城邦—個人的內在統一。山水文明更側重從山水自然靜觀宇宙的自然秩序和人的自然本性,更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力圖調和社會與個人。山水自然與人文的融合,有益於個人失意的排遣,心智的抒發,生活的隱忍和激發。中國園林作為對真實山水的模倣,便是嘗試將山水自然內化於人的精神,使之變成人的家園的一部分。園林中有各種岩石、草木、流水,曲直、明暗、虛實結合,構造精巧、風格獨特,試圖將遠人山水的特質移植到人的身邊,使“自然”與“技藝”(人為)融為一體。
自然山水能把人的精神視域重新打開,使人神遊其間。在這個過度娛樂化的年代,山水自然可作為人精神失序一種調適。現代商業生活已將釋放貪慾合理化,人的慾望的全面釋放也改變了人的自然本性,甚至將反自然的快樂合法化,導致人過度追求不必要的乃至非法慾望的滿足。人們可以不時重返自然山水,通過山水的滋養、浸潤,使自己復原如初,從勞作的艱辛、各種物欲和人造的娛樂中解脫出來。在真實山水中不斷陶染,人能恢復自然的苦樂感,形成良好的習性。
(作者:林志猛,係浙江大學哲學學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