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優秀共産黨員標準,我還有很多不足。大部分科研成果都是我們團隊一起做的,我只是年紀大一點,做得早一點而已。”中國工程院院士、蔬菜遺傳育種專家方智遠不久前被授予“全國優秀共産黨員”榮譽稱號,面對來訪的記者,他質樸的話語裏飽含謙虛,“我這輩子只是做好了一件事。”
就是眼前這位耄耋老者,育成了我國第一個甘藍雜交種,徹底結束了我國優質甘藍種子完全依賴進口的被動局面;攻克了自交不親和育種、雄性不育育種等一個個重大技術難關,先後培育出四代優質豐産、抗病抗逆、早中晚熟配套的優良甘藍品種。他帶領團隊育出的甘藍品種,累計種植面積超過1.5億畝,佔國內甘藍主産區種植面積的60%,使甘藍成為老百姓菜籃子裏四季常見、質優價廉的蔬菜。
7月16日,方智遠院士接受農民日報·中國農網記者採訪。余瑤攝
為了做好這一件事,方智遠默默鑽研、辛勤耕耘五十余載,用行動詮釋了一名優秀共産黨員、優秀科學家的使命擔當。
不畏險阻攀高峰
甘藍,又稱“洋白菜”“圓白菜”“卷心菜”,是我們餐桌上的常客。但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天天吃到圓白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國內蔬菜種類少、産量不高,優質種子更少,每年要花費大量外匯從國外進口種子,價格、品質都不能自主掌控。
1967年,方智遠剛進入中國農業科學院工作第三年,一封來信影響了他的一生。那年,兩廣、福建等地百萬畝甘藍突然出現大面積只開花不結球現象,當地政府給蔬菜花卉研究所寫了一封邀請信,請求派人前往調查。
與其説是邀請信,不如説是求救信。方智遠跟隨專家們連夜趕往廣東,只見大片大片甘藍未熟抽薹,農民損失慘重,只能蹲在地頭默默流淚。
當地農民種植的正是從國外引進的“黃苗”甘藍,眼看種子出現了問題,我們束手無策。方智遠所在團隊深受觸動,他們決心要搞出中國人自己的甘藍種子。
然而,甘藍原産歐洲,國內育種尚屬空白,研究資料和種質材料都十分缺乏。他們只能從零起步,四處“化緣”,在全國蒐集種質資源,回來後一頭扎進實驗室、試驗田。
方院士帶著板凳下地,站累了就坐一會兒。資料圖
作為湖南人,方智遠身上有一股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韌勁。一年又一年,他奔波在田間整地、播種、育苗、授粉。一棵甘藍有近400朵花,花期短暫,他得彎下腰用鑷子小心撥開每個花蕾,一朵一朵、一棵一棵地授粉。長年累月風吹日曬,他的皮膚粗糙黝黑,早早戴上了老花鏡。
歷經千萬次組合篩選,1973年,我國第一個甘藍雜交種“京豐一號”橫空出世,洋白菜終於裝上了“中國芯”。
“新品種結出來的球特別大,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雜交優勢特別明顯。”挪開壓在頭頂的洋種子大山,方智遠輕鬆不少。利用自交不親和係技術選育出的“京豐一號”,産量高、整齊度好、適應性強,迅速在全國鋪開。
可問題也接踵而至。“我們在雲南呈貢地區,看到菜市場裏全是‘京豐一號’,賣不出去就只能爛在攤子上。北京、天津、瀋陽、石家莊等地也出現了這種情況。”方智遠考慮,解決了自主造、“沒得吃”的問題,還要解決品種單一、收穫期過於集中的問題。
為此,團隊又陸續育出“報春”“晚豐”等6個早中晚期配套優良品種,人們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甘藍了。憑著一系列研究成果,1985年,方智遠團隊獲得國家技術發明獎一等獎。
“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大道可走,只有那些在攀登上不畏勞苦、不畏險阻的人,才有希望攀登到頂點。”1957年,還在讀高中的方智遠,在日記中摘錄下馬克思的一段話,從此成為他一生的座右銘。
一生為民育好種
“我們做育種,就是要讓老百姓吃到營養豐富、品質優良的甘藍,讓農民種甘藍能獲得更好的收成、更好的效益。”方智遠説。
57年如一日,方智遠的眼裏只放得下甘藍,心裏始終裝著老百姓。為了提高甘藍種植效益,他的團隊從不滿足於已有成果,不斷尋求突破——
為解決生産中病毒病、黑腐病、幹燒心病危害,團隊開展抗病抗逆育種,培育出第二代甘藍新品種“中甘8號”“中甘11號”等;
為滿足老百姓對蔬菜品質、口感的更高需求,團隊育成早熟優質、適於露地種植、口感更佳的第三代新品種“8398”“中甘15”;
為克服自交不親和制種技術的缺陷,團隊研究建立甘藍雄性不育係育種技術體系,培育出第四代新品種“中甘21”等;
近年來,團隊又在青花菜育種、甘藍抗枯萎病育種、耐寒越冬甘藍品種培育方面取得多項進展。目前,全國生産的甘藍,每兩棵中就有一棵是他們團隊育出的品種。
方院士田間工作照。
在方智遠的辦公室裏,衣架上常年挂著一頂草帽、一件雨衣,是隨時準備下地用的。生於農村、長于農村,方智遠深知農民的苦,深懂農民的樂。他和團隊成員經常到農村辦培訓班,手把手教農民最新技術。“如果我們的科研成果能夠讓農民增加收入,我就覺得非常滿足了。”他説。
如今,這一樸實願望,已經在河南濟源、內蒙古烏蘭察布、湖南衡陽等地開花結果。
濟源市綠茵種苗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侯三元清楚記得,2001年他陪同方智遠到王屋山區考察制種基地選址時的情形。在大峪鎮東溝村,侯三元將當地總結為“三多三少”:土房子多、磚瓦房少,糧食作物多、經濟作物少,沒錢人多、有錢人少。
這一番話不僅沒把方智遠嚇跑,反而激發了他的決心:越是貧窮的地方,越需要産業帶動發展!方智遠帶領團隊入駐王屋山區,大力發展雜交制種産業,試點甘藍類蔬菜種子繁育。
甘藍制種的單季畝均收益在6000元左右,最高能達1.2萬元。有了這份收入,大夥兒的日子眼見著不一樣了。“現在‘三多三少’早就倒過來啦,成了‘三少三多’:土房子少、新樓房多,糧食作物少、經濟作物多,沒錢人少、有錢人多。”東溝村制種致富帶頭人周和平笑言。
在烏蘭察布,寒涼的自然環境曾是農業發展的短板。方智遠團隊建立甘藍品種示範推廣基地後,冷涼蔬菜逐漸成為當地的優勢産業。現在,烏蘭察布每年種植甘藍等蔬菜60萬畝以上,遠銷20多個省區市,還出口俄羅斯等國家,極大地帶動了農民增收。
不負祖國不負黨
自1980年入黨算起,方智遠已經有41年的黨齡。可若從1959年第一次提交入黨申請書算起,這份信念已經持續不止一個甲子。
1939年出生的方智遠,見過新中國成立前政治腐敗、貧窮落後、飽受欺淩的場景。5歲時,當日本兵闖進衡陽家鄉,他跟著父親在山上東躲西藏,過足了擔驚受怕的日子。
“只有國強才能民安”,一顆火熱的種子在他心中萌芽。13歲加入少先隊,15歲加入共青團,直到現在,他的紅領巾、團費證還珍藏在家裏。
1957年,正在衡陽市一中唸書的方智遠,在日記中摘錄了馬克思一段話。資料圖
“一個人,一輩子,要想有所作為,必須有一個方向,必須有一個信仰。”在入黨申請書中,他堅定了自己的追求。此後,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也從沒放棄“搞中國人自己的種子”的信念。
雖已年過八旬,心臟帶著三個支架,還受肌酐高等病痛困擾,方智遠還是放不下心愛的甘藍育種。他依然每天到研究所上班,要不就去外地出差,要不就和團隊一起調查選種。年紀大了,不能久站,下地時就帶個板凳,站累了就坐一會兒。
在妻子章振民看來,方智遠一天三班倒,上午上班,下午上班,晚上還要把資料拿到家裏來,一年最多休息一到兩天,“之前不聽我的勸累倒了,好了之後又下地去了,他是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這份執著真是比不了。”
方智遠院士過去幾個月的工作安排。余瑤攝
幾十年來,方智遠培養出一大批優秀科學家和青年才俊。目前,甘藍類育種團隊有成員10人,既有孫培田、劉玉梅、楊麗梅等育种經驗豐富的資深專家,又有莊木、張揚勇等思維活躍、勇於創新的中青年骨幹。
“這麼多年我們從方院士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他謙虛低調的作風、執著敬業的精神、淡泊名利的品格,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楊麗梅研究員告訴記者。
方智遠先後獲得國家技術發明獎一等獎1項、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3項,兩次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1995年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時,他將10萬港元獎金全部捐獻給了研究所,作為科技獎勵基金用於表彰先進科研工作者。
“我是黨和國家培養出來的。我只有勤奮學習、努力工作,才能不辜負祖國對我的培養,才能無愧於黨對我的期望。”方智遠道出心裏話。
方智遠院士辦公室裏的甘藍種質資源。余瑤攝
如今,在他的辦公室一角,二十幾個玻璃罐擠得滿滿噹噹,3000余份甘藍種質材料被裹成小包密封保存在裏面。這些是他和團隊50年來的心血結晶,有力保障了我國甘藍品種的國産化。更難得的是,這些材料雜交而成的國産優質品種,正沿著“一帶一路”出口至甘藍起源地。
樹高逾千尺,根深在沃土。方智遠的理想信念就像他培育的甘藍種子一樣,把根深深地紮在了祖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