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北京12月14日電(張鈺惠 邵萌 臧赫)見到譚先傑的時候,他剛從手術臺上下來,穿著一身白大褂,在協和醫院東單院區西門門口微笑著招手。他帶著我們穿過醫院走廊,來到以協和創辦年份命名的“1921”咖啡館,坐定之後,這位婦産科男醫生將他的科普之路娓娓道來。



就在13日,譚先傑所著的女性健康科普圖書《話説生命之宮》(上下卷)入選北京市科協“2023首都科普好書”推薦書目。這並非他的科普作品首次獲獎,此前,《子宮情事》被評為科技部2016年全國優秀科普作品,《10天,讓你避開宮頸癌》獲“第六屆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優秀科普作品”圖書類金獎。

堅持做科普的這些年,有感動,但也不乏質疑的聲音,面對這些,譚先傑已經與自己和解。“100個醫生裏,總要有1個留下來做科普。”他説。



成為婦産科醫生的初衷

母親去世前那個春天的一個週日,大哥把正在睡覺的譚先傑拍醒,説母親生病了,要到縣城做手術。譚先傑在縣城上中學,平時要住校,不能常常回家。聽到這個消息,他覺得放學後能時不時去醫院見媽媽也挺好的,畢竟“醫生總能治好病”。

做完手術後的一天,母親突然問他:“要是媽媽走了怎麼辦?”對於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譚先傑覺得很奇怪,他對母親説:“你別嚇我,醫生説不是什麼大問題。”母親説:“媽媽就是嚇嚇你,我還得看著你娶媳婦呢。”

一轉眼到了放寒假的時候,譚先傑在離家六七百米的地方被叔叔堵住了,非要讓他去家裏吃中飯。譚先傑説想回家看母親,叔叔卻説母親去趕集了,讓他等一會再回家。飯後,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火取暖,氣氛越來越沉重,叔叔告訴他,母親已經去世了。

那時,譚先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暈了過去。醒來後,他一直覺得給母親治病的醫院太小了,應該去大醫院。因為十歲那年,母親指著長江對面,説那裏有一個大醫院,什麼病都能治好。“就相當於現在人們説協和沒有治不好的病一樣。”譚先傑説。

從那時,譚先傑就下定了從醫的決心。“我當時想的不是要當醫生,而是要當大醫院的醫生,像媽媽説的‘什麼病都能治好’的醫生。”説到這裡,他有些哽咽,回想起母親的去世,他還是難以平復心緒。

後來,譚先傑一路考到華西醫科大學,又到協和工作。小時候,他只知道母親是因病去世,後來得知母親因患婦科腫瘤去世,因此選擇進入婦産科。從1993年到2012年,譚先傑從醫的頭20年,是他在兌現對母親的承諾。



從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到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譚先傑已經在協和渡過了30個春秋。協和滋養了他,他在協和的平臺上潛心精進醫術,成為了理想中的“大醫院的醫生”。


“100個醫生裏總要有1個留下來做科普”

從醫後,譚先傑總想盡可能多地看病人、做科研,但有兩個契機影響他走上了科普之路。

2012年8月,譚先傑作為協和的訪問學者赴哈佛大學醫學院附屬布萊根婦女醫院進修,他發現每位醫生與患者交流時用語都很淺顯易懂,絕不會出現晦澀的專業詞彙。結束後,他們還會給病人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可以查詢相關科普文章的網址,這讓他感觸很深。

另一個契機則是母親。母親的去世讓譚先傑難以釋懷,他一直無意識地逃避分析母親究竟患的是哪種疾病。但進修期間,他第一次用婦科腫瘤專家的視角對母親的病情進行了回顧分析——應該是子宮內膜癌。

“這種疾病是有警示信號的,只要及時就診,是可以治愈的。”譚先傑不禁回想,假如家人有一些醫學常識,母親能夠早些就診,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早離開?他意識到,如果能讓女性對婦科疾病多些了解,儘早診療,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回國後,他堅定地走上了科普之路。

從發表科普短文到參加科普節目,再到涉足微網志、公眾號、短視頻,他想盡可能地嘗試多種途徑和風格,讓更多人願意去了解。如今,譚先傑在微網志上積累了130多萬粉絲,抖音上也有超48萬粉絲。

譚先傑很喜歡文字,在寫科普短文之外,他還和前輩一起主編了科普圖書《協和名醫談婦科腫瘤》,很快成為該領域的暢銷書。但在他看來,這本書偏于傳統,普通讀者或許不太“感冒”。他逐漸萌生出了用輕鬆的形式,寫一本適合健康女性或只有輕微不適的女性閱讀的科普書的想法,希望女性在沒有得病時就關注婦科健康。2016年,譚先傑圍繞子宮健康創作的女性健康科普書籍《子宮情事》出版了。今年,《子宮情事》經全新修訂,更名為《話説生命之宮》出版。


作為臨床醫生,譚先傑努力地擠時間,在兩台手術之間的時間、門診結束後的十多分鐘,他都會想一想有哪些可能需要科普的東西。然而,科研和科普很難並重,不過譚先傑想得很開。“在現實的醫學工作中,我希望100個科學家當中有99個去做科技創新、前沿研究,但請留1個人去做科普,普及基本的醫學知識,提高全民的知識水準和健康素養,這樣創新才更有動力和爆發力。”

總要有一部分人做科普,譚先傑願意做留下的人,並且一直堅持下去。


醫學與文學的結合

儘管譚先傑嘗試通過各種方式科普婦科知識,但並不都盡如所願。

2013年之後,譚先傑開始在新媒體平臺發佈科普知識。當時,微網志博文僅限140個字,他深感以這樣短的篇幅做科普很困難。有了長微網志和微信公眾號之後,他開始發佈長文科普。然而,“短視頻平臺出現後,我又做不太好了”。

短短140字的文案或一分鐘的短視頻,很難説明白深奧的醫學問題。又因字數和時長限制,有些重要觀點難以表達,容易引發歧義。

雖然粉絲越來越多,但譚先傑不會一味遷就。他認為,醫學問題比較複雜,敷衍了事不可能學到正確、完整的知識,與自身健康相關的東西一定要付出時間成本。最初,他很抗拒用一分鐘左右的短視頻講科普,“醫學問題在這一分鐘內還沒鋪墊開來,就要開始收尾了,是講不好的”。他認為,三到五分鐘的視頻才能夠講清楚一個問題。

相比于網際網路上碎片化的知識快餐,譚先傑更喜歡紙質文字的溫度和永久性,文學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愛好。“醫生的生活多半是嚴肅枯燥的,但我希望通過寫作,通過講述,讓人們感受到醫生溫暖有趣的一面。”他曾在著作《協和婦産科醫生手記》前言中這樣寫道。



小時候在家鄉渝東土家族,譚先傑常常體驗當地慶典活動中的民間文學習俗,練就了快速編順口溜的本領,還對章回體小説欲罷不能。在《話説生命之宮》這本書中,他把自己的文學積累化用進來,每章結尾都作一首七言四句的順口溜精煉概括本章內容,再用“請聽下回分解”達成起承轉合,頗具《紅樓夢》式的古典小説文學性。

醫學是譚先傑畢生追求的事業,文學則是貫穿他一生的愛好,這兩者在《話説生命之宮》中得以完美地結合。


“只説該説的話”

《子宮情事》(現名為《話説生命之宮》)出版後,為了配合出版社,譚先傑在全國做了近200場女性健康科普公益講座,參與錄製了10余期科普節目。

質疑的聲音隨之而來,有人認為他是為了炒作自己,有人批評他“作為醫生不務正業”。為此,他一度回避任何相關話題,甚至準備放棄已有思路的下卷。

停筆兩年,他又重啟了下卷的寫作。兩年來,總有讀者來找他簽名,詢問他下卷什麼時候出。最為觸動他的是,一位患者專門拿著書向他請教,書裏幾乎每一頁都有密密麻麻的批註。患者説,作為受益者,她把這本書介紹給了很多人。這件事之後,譚先傑對質疑他的聲音釋懷了。


有一次經歷讓譚先傑再次深刻感受到科普的重要性。他收到過一面特別的錦旗,當患者笑容滿面地走進診室給他送錦旗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印象。後來才知道,這位患者雖然沒有找他看過病,但看了他的科普節目,按照他的建議去醫院檢查,發現是早期宮頸癌,手術後徹底治愈,很是感激和感慨。

譚先傑認為,做科普不是不務正業。他提到恩師郎景和院士説的一句話:“醫生做科普是醫生的正業,是職業良知和社會責任。”



針對網路上形形色色的“醫學科普”,譚先傑認為,醫學科普不應過分娛樂化。醫生的職業很特殊,要有自我約束的意識。有些僅僅為了滿足公眾獵奇或引起公眾恐慌的醫學知識,醫生們不宜過多渲染。一旦科普中洩露了患者隱私,改正和説明都來不及。

“科普是公益性的事。”譚先傑説,在科普自媒體井噴的今天,最怕的是偽科普,把科普當生意,科普就會變了味。作為婦産科權威,譚先傑也曾多次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商業邀約,希望他寫軟文、做推廣,但他都堅決拒絕。“作為醫生,只説該説的話。”

採訪結束後,譚先傑重新穿上了白大褂,向門診樓走去,那裏還有很多患者在等他。(完)